宁康二年,五月,长安太尉府
两名医者小心退出内室,在门前停住脚步,想起方才的情形,都是面露惧色,汗不敢出。
“太尉的病情……”一名医者刚要开口,当即被另一人拦住。
平日里同行是冤家,现如今是绑在一条绳上的蚂蚱,说错半句、行差半步,两个人都要脑袋搬家。
“你不要命了?!”
吕太尉命不久矣,诊治的医者全都清楚,却无一人敢诉之于口,每次过府,都像是在鬼门关走过一遭。
“快些熬药,趁早离开!”
能拖一天是一天,哪天实在拖不下去,带着一家老小逃出长安,无论往东还是往南,凭着一身本事总能挣出一条生路。
被捂住嘴的医者也是一阵后怕,忙不迭点头,脸色煞白。
两人匆匆往库房取药,亲手熬制,送到吕婆楼榻前。
整个过程中,吕宝派来的健仆始终不错眼的跟着,盯着两人的一举一动,稍有不对就会立刻拔-剑,将两人斩杀当场。
之前已有两名药童身死,错杀也好,真有异心也罢,从那之后,吕婆楼入口的汤药都需医者亲手熬制,由健仆牢牢盯着,确保不出半点差错。
吕婆楼征战半生,为官几十载,在外的敌人不少,朝堂上的政-敌同样两个巴掌数不过来。
此番病重,连续多日未能上朝,外边的人不好插手,朝中的敌人则找到机会。不能明摆着刺杀,在汤药上动一动手脚极是方便。
如非机缘巧合,被吕宝发现不对,吕婆楼哪能撑到今天,早在半月前就驾鹤西归。
吕婆楼没死,煎药的童子身首异处,医者被赶鸭子上架,再不愿意也不敢抗命,只能老老实实的煎药,亲自为吕婆楼试药,在他服用之后才可离开。
至于会不会因无病服药损害身体,太尉府半点不在乎。
两名医者完成“任务”,带着一身冷汗离开。一路行到前院,双腿都在发抖。不是互相搀扶,压根路都走不稳。
叹息运道不济的同时,对比常驻府内的同行,又不免感到庆幸。
后者生死操于吕氏,一家老小的命都在吕氏手里攥着,早晚要为吕婆楼陪葬。自己好歹有些许自由,可以隔五日离府,回家探望父母妻儿。
这是他们撑下去的希望,也是从长安脱身的唯一机会。
医者互相把臂,为彼此壮胆,暗中坚定信心。
行到府门前,正要唤门房开门,忽闻门后传来一阵马嘶,随即辅首被叩响。
门房走出来,向两名医者示意,利落的取下门栓,拉开角门。
医者不敢多想,只盼着尽快离府。
先后穿过角门,正要迈下石阶,就见府前停着两辆大车,车上盖着蒙布。相聚五步远,已能闻到一阵药香。
“想必是药商。”
自吕婆楼重病,吕德世和吕宝开始四处搜寻良药,人参灵芝没少买,甭管能不能派上用场,是不是写在药方里,只要是好药,一概不吝惜金银绢帛。
打量着从车上走下的药商,医者心下有了计较。
先前多是胡商,这个却是汉人。
不过,朝廷并不禁止汉人在都城行商,事实上,长安内的豪商,七成以上都是汉人。这个药材商出现在吕府门前,实是再正常不过,没有半点值得奇怪。
医者匆匆看过两眼,并未放在心上,迅速转身离开,以最快的速度向家中走去。
氐秦立国后,政权新建,事事仿效晋朝。
官员和贵族乘车有严格规制,平民百姓出入则需步行。农人进都城可赶牛车,商队可以用马车和骆驼,但到城门前必须下车,由守卫逐一盘查。
如有违背,必定按照律法严惩,绝不姑息。
论起舆服制度,魏晋南北朝时期已算宽松,换成两百年前的汉朝,穿错衣服不只要被嘲笑,更有人因此丢爵丢官,可见律法之严。
医者离开后,药商同门房道明身份,递上此次送来的药材清单,并道:“有一株老参,是某耗费力气得来,价值不下百金,需同府上少郎君当面议定。”
如果是两车普通药材,根本不必禀报吕德世和吕宝,自有管事与商人结清钱款。涉及到稀有的药材,价值超过百金,不是管事能擅自决断,必须向上禀报。
吕婆楼服过汤药,精神稍好。
健仆前来禀报时,他正同两个儿子交代朝中事。
“老参?”
听到健仆所言,吕德世双眼一亮,吕宝更是激动得跳了起来。
吕婆楼服用的汤药中,正好需这一味药。
“阿弟,你侍奉阿父,我去见那药商。”
吕德世兴冲冲离开,不到片刻又快步返回,手中攥着两卷竹简,脸色阴晴不定,很有几分难看。
“阿兄?”吕宝奇怪道,“出了何事?”
吕德世没有回到,而是走到榻前,将竹简奉给吕婆楼,道:“阿父,三弟出事了。”
吕宝瞪大双眼,不可置信道:“二兄,你说什么,三兄出了什么事?!”
吕婆楼瞳孔紧缩,状似摇摇欲坠,却并没有真正倒下,摊开一只枯瘦的手,沙哑道:“拿来。”
“诺!”
吕德世递上竹简,退坐到一旁。
吕婆楼展开竹简,看到“幽州刺使容”五个字,脸色骤变,匆匆扫过其后内容,又抖着手展开另一卷,确认是吕延的字迹,登时怒上心头,苍白的脸色转为赤红,剧烈的咳嗽起来。
“苻坚、王猛!这是要绝我吕氏!”
“阿父!”
吕德世和吕宝大惊,同时扑向榻前。正要叫医者,却被吕婆楼喝住。
“不用,咳咳,倒盏温水来。”
“诺。”
吕德世亲自取来温水,吕婆楼服下半盏,勉强压下喉间痒意,问道:“给你竹简之人现在何处?”
“已被关在客厢。”吕德世眼中闪过狠意,道,“阿父,可要押下去拷问?”
“不用,将人带来。”吕婆楼靠在榻边,沉声道,“切记莫要怠慢。”
“可……”吕德世不解。
“照我说的去做!”吕婆楼骤然狠下表情,“你三弟在桓敬道手里!”
桓容敢派人往长安,更正大光明找上吕婆楼,自然有所依仗。
吕光刚死不久,吕婆楼会冒着再死一个儿子的风险,将上门的徐川交给苻坚?可能性无限趋近于零。
就算吕婆楼肯牺牲儿子,桓容也有后手。
为此,他可是付出了不小的代价,下半年送往彭城的粮谷价低一成,本次从氐秦捞回的好处更要送出两成。
当然,好处不白给,除保证徐川一行人在长安的安全外,秦璟答应配合桓容出兵。无需攻入长安,在边境牵制氐人兵力即可。
就这笔生意而言,双方都能得到好处,也都需付出相当代价。
秦氏固然能得钱粮人口,却可能曝露埋在长安的部分钉子,算起得失,也是如人饮水,冷暖自知。
徐川本次主动请缨,下的决心着实不小。
自投入桓容麾下,他所走的路就比旁人艰难,因心急之故,没少被钟琳荀宥试探。嫌疑消除之后,又被屡抓壮丁,政务忙得压得喘过气来。
好不容易有立功的机会,又遇贾秉荀宥等人-分-身-乏术,自然要挺身而出,为明公解忧。
更重要的是,他对长安的了解超过他人。
在没有投靠桓容之前,他曾在长安呆过一段时日,一口洛阳官话极是地道,还能说流利的胡语,扮作药材商人惟妙惟肖,压根不会被人怀疑。
事实证明,他并非夸口。
从梁州北上,一路顺利抵达长安,入城时还同守卫寒暄几句,送出一袋熏肉。
守卫很是满意,放他入城之时,更暗中提点两句,说太尉府正寻药材,他无需去坊市,直接往东城太尉府,能卖出更高的价钱,还能免去税收
“我有同族在东城巡视,有他带路,自会少些麻烦。”
所谓瞌睡送枕头,概莫如是。
徐川拱手谢过,又送出一袋熏肉,顺利入城。
沿途所见,同记忆中并无太大出入,倒是西城的坊市颇有几分新意。说是类似建康,不如说是盱眙的翻版。
设在坊市前的税官、入坊之前需领木牌、商人口中的价格所,再再让徐川挑眉。
时间匆忙,无法入坊细细查看,单就目前获得的线索,足以证明王猛不只有治国之才,同样擅长经济之道,看到别人的长处,不忌讳仿效学习,用来补己之短。
“氐秦不缺干才。”徐川心头微沉,想起此行的计划,又立即振作精神。
有干才又如何?
如计划能够顺利实行,足够长安乱上一阵。
想到这里,徐川合上双目,再睁开时,表情中再不见担忧,眸底更显漆黑。
顺利找到太尉府,徐川命人上前叫门。
看到从角门出来的医者,确定之前听到的消息,吕婆楼卧冰在床,恐已病入膏肓。道出携带好药之后,徐川被请入客室,不消片刻就见到了吕德世。
确定对方身份,徐川不只取出老参,更拿出两卷竹简。
展开竹简,吕德世脸色大变。
客厢很快被重兵把收,随徐川来的护卫车夫俱被拿下。
目送吕德世匆匆离开,徐川半点不见焦急,悠然坐于室内,取出随身的酥饼,三两口吃下肚。对吕府的糕点看也不看。
投入桓容幕下,多多少少都见识过使君的饭量,也品尝过刺使府厨夫的手艺。现如今,连州治所的膳食都变得口味绝佳,贾秉到建康都会嫌弃,对当地的膳食各种鄙夷,遑论比建康更不如的氐秦。
不到两刻种,吕德世去而复返,表情依旧阴沉,言语行动间却带着客气。
“徐公请。”
“不敢当。”徐川拱手道,“某乃幽州刺使幕下参军,吕郎君唤某官职即可。”
吕德世:“……”有没有这么嚣张的?当真以为老子不敢拍你?!
徐川笑了笑,为使君办事,自然不能堕了使君威风。区区太尉府,徐某尚不放在眼里!
被激得头顶冒烟,吕德世险些当场-拔-剑。幸亏记得吕婆楼的吩咐,才勉强压下怒火,将徐川引往正室。
彼时,吕婆楼强打起精神,换上深衣,并在脸上涂粉,专为掩饰病容。
徐川入内室见礼,神情自然,无半点局促,实则心下暗道,吕婆楼不愧是氐秦名将,目光似刀,恍如实质。
不是早有准备,恐会被对方的煞气压住。
“见过太尉。”
徐川正身坐下,等着吕楼开口。
后者心头微感讶异,并未表现在脸上,而是抛出两卷竹简,喝问道:“桓敬道妄称英雄!”
知晓话中所指,徐川微微一笑。
“吕太尉之言,恕在下不敢苟同。”
“他行奸徒之事,以我子相逼,事实如此,何言可以狡辩?!”
“来而不往非礼也。”徐川收起笑容,正色道,“吕太尉想必看过竹简,其一乃令公子亲笔所书,论阴谋诡计,手段-毒-辣,桓使君实不及氐主和王丞相半分。”
“你……”
“徐某道句实言,太尉忠于氐主,氐主可重太尉?”不给吕婆楼反口的机会,徐川继续道,“光明殿中文臣武将不少,为何众人皆得平安,唯太尉长子葬身朔方城外?”
“据徐某所知,王猛有亲侄,其才学不下吕公子,为何南下的梁州的不是前者?”
“纵观长安,如太尉一般的老臣还剩几个?”
“一派胡言!”吕婆楼怒道。
“当真是胡言?”徐川不紧不慢道,“太尉细细思量,徐某所言没有半分道理?大公子不是葬身朔方,三公子不是身陷梁州?听闻自太尉告病,氐主除几句温言,并无他意?”
“他意?”
“氐主可曾提过,要再发兵朔方?可曾对太尉言及,要助太尉为大公子报仇?”
吕婆楼沉默了。
吕德世和吕宝更是脸色难看。
别说发兵雪耻,自吕婆楼病重不能上朝,吕氏在朝中被打压,吕宝官职差点丢了。对此,苻坚和王猛都没说话,吕婆楼早心怀怨气,甚至怀疑苻坚早盼着他死,以便收回他手中的力量。
朔方侯死后,留下的将兵俱被苻坚掌控,前者的两个儿子都无法插手。
这样的做法于国有利,却难免让老臣寒心。
见火候差不多了,徐川话锋一转,道:“吕太尉有何打算,仆无意探问,此番前来,是代明公同太尉谈一笔生意,只要太尉点头,千两黄金送上,并将三公子平安送出梁州!”
“生意?什么生意?”
“听闻二公子乃殿前卫队主?”徐川转向吕德世,笑道,“只需二公子帮个小忙。”
听闻此言,吕婆楼目光微闪。
“你要行刺?”
“当然不是。”徐川摇头道,“只为给氐主带一个口信。不用二公子出面,另有带信之人。届时,只需二公子稍加放松,趁乱放其离开即可。”
“趁乱?”
“趁乱。”
徐川笑意加深,略微前倾,如此这般、这般如此道出计划。
“如何?事成之后,吕太尉得千两黄金,三公子平安出梁州,氐主威严削减,王猛声明扫地,太尉亦能出一口恶气。”
“如何保证桓敬道践诺?”
“如何不能?”徐川淡然道,“桓使君不世之才,言出必行,南北共知。况且,就这笔生意而言,吕太尉并未承担太大风险,事成则受益匪浅。太尉难道不愿赌上一赌?”
吕婆楼看着徐川,双拳一点点攥紧,想到竹简中所言,思及王猛不遣亲侄,偏让自己的儿子身陷梁州,终于下定决心、
“好!”
好字出口,吕婆楼似用尽浑身力气。
徐川躬身行礼,双臂的举起的刹那,嘴角闪过一丝讽笑。
宁康二年,五月甲戌,朝会之上,忽有一名殿前卫奔入光明殿,大呼:“国主不辨忠奸,丞相偏行毒--事,悲哉,国将忘矣!”
满殿愕然,一时之间竟无人上前阻止。
殿前卫自怀中取出一把粗布,当殿散开,随机转身奔向殿外。
苻坚大声道:“拿下!”
殿前卫一拥而上,奈何慢了一步,且那人身手极好,斩杀两名氐兵,三绕两绕,竟越过宫墙,不见了踪影。
回到殿中,有朝臣捡起粗布,看到其中内容,不仅悚然色变,抬头看向王猛,表情中带着质疑,更有几分惊惧。
再看苻坚,竟是痛心疾首,就差捶地大呼:国主昏庸,纵奸贼谋害老臣,国将亡矣!
苻坚察觉不对,令宦者呈上粗布,看过两行,当即怒不可遏。
“满篇胡言,满篇胡言!”
什么叫他觊觎朔方侯妻美色,命人下-毒暗害?什么叫位建宁列公幼子貌美,他求不得,并被建宁公斥,进而怒下杀手?
什么是王猛助其搜罗美人藏于宫中?
什么又叫闻晋梁州刺使有妾美貌,命刺使杨安带兵往劫?
最后更言王猛身为丞相,不但不劝阻,反而为同老臣争-权,大肆助纣为虐。
苻坚气得眼冒金星,听到闯入光明殿的人跑了,登时怒发冲冠,恨不能拔-剑杀人。
“废物!”
王猛知晓内容,并未发怒,而是心生不详预感,当即奏请,令甲士严查城内。
“奸贼生谤,不可不查城中!”
王猛的反应不可谓不快,奈何失去先机,仍是慢了一步。
等甲士严查长安,城内早已传得沸沸扬扬。
传言的内容匪夷所思,却有相当的可信度。
苻坚好美-色-众所周知;朔方侯和建宁列公死得突然也是实情;王丞相为推行一些政策,和老臣发生争执朝堂内外都有耳闻。
仔细想一想,貌似传言并不虚假?
至少有两三分可信。
传言越演越烈,苻坚和王猛的名声落到谷底,朝臣看两人的目光都变得不太对。
事情没法解释,越解释越可疑。
苻坚起得冒火,王猛却觉得这只是开头,背后之人行事不按常理,肯定不知散播传言这么简单。同时,查审当日殿前卫,王猛的目光转向太尉府。
可惜有传言在,他没法继续严查。如若不然,更会坐实“迫-害-老臣”的恶名。
长安流言纷纷,君臣离心。
消息很快传出,屯兵魏兴的和桓豁亮出刀锋,点长子为前锋,直扑氐秦境内。
秦璟带兵同秦玚汇合,同时从河东出兵,吹响了战争的号角。
桓容接到徐川从长安离开的消息,立即信守承诺,将吕延从梁州城放了出去。
“就这么放他走了?”
站在城头上,杨广满脸不赞同。
“事先有承诺。”桓容一手负在身后,一手抚过落在城墙上的鹁鸽,笑道,“言其平安离开梁州城,总不可失信。”
平安离开梁州城?
杨广愣了一下,“仅是梁州?”
桓容点头。
出了梁州,是不是会遭遇乱兵,还是说发生其他意外,就不关他的事了。
杨广默然。
如此果决心黑,果然是桓元子的儿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