贾秉离开之后,天空飘下一阵冷雨。
桓容回到内室,重新翻开竹简,却是许久看不进一个字。最终拧了下眉,叹息一声,将政务丢到一边,取出断成两截的玉簪,摩挲着断口,眺望窗外雨幕,良久出神。
阿黍托着漆盘走进,正好见到这一幕。没有出声打扰,而是将调好的茶汤放到矮榻上,无声的退到一边,点亮三足灯,驱散阴雨中的昏暗。
暖光摇曳,桓容被光芒吸引,骤然间回神。
忘记手中还握着玉簪,拇指被断面划开一条口子,沁出鲜红的血珠。
“嘶——”十指连心,一阵锐痛传来,桓容禁不住冷嘶。
“郎君可无碍?”阿黍连忙放下三足灯,凑到近前查看。
伤口不到半寸,血流得不多,只需止血涂药,基本不用包扎。
阿黍一番忙碌,犹不放心,就要让人去请医者。
“不用,只是划了一下,并无大碍。”
桓容拦住阿黍,看着附在拇指上的药膏,再看看放在一侧的玉簪,心慌的感觉再次升起,下意识咬住腮帮,眉心皱出川字。
“郎君?”
“是我自己不小心,已经涂了药,用不着去请医者。”
“可是……“
压下骤起的心慌,桓容捏了捏额角,道:“无需大惊小怪,以免惊动阿母,让阿母担忧。”
“诺。”
“让人留意一下,”桓容顿了顿,“如果有鹰从北飞来,立即禀报。”
“诺!”
见桓容确无大碍,阿黍又点亮两盏三足灯,将室内照得通亮。
桓容收起玉簪,决定明后日派人入坊市银楼,看看是否能用金银镶嵌,将断面重接起来。
至于亲自前往,桓容压根想都不敢想。
现如今,桓容轻易不出刺使府。即使出门,必定也是车门紧闭,车窗落下,并叮嘱健仆私兵,挑人少的路走,绝不往人多的地方挤。
不是他不亲民,官大就高高在上,实在是百姓过于热情,围住就不放人。
十次出门,九次要成人形花架。
这样的经历,非寻常可以表述。如非必要,桓使君绝不想再体验一回。
随着幽州仁政在豫州实行,商贸逐渐繁荣,百姓安居乐业,桓容的名声更盛往昔。如今出门,人形花架算是客气,若是不小心被“逮到”,必定是银钗银簪齐飞,手镯彩宝并砸,那叫一个惊险刺激。
桓容有过一次体验,唯一的感觉是:自己能不能平安恢复,是不是会成为有史以来第一个被宝石砸死的人?
想到这里,桓使君禁不住打了个冷颤。
看看堆在一旁的竹简,实在没心思处理,干脆一把推开,回身取来一张绢布,提笔饱蘸墨汁,悬腕其上,思量许久,方才落下第一行字。
窗外风雨渐急,簌簌的冷风摇动桂木,枝头金-黄-花瓣被雨砸落,又随风飞起,最终落到地面,浮在雨聚而成的水洼之上,倏尔被水珠砸散,时而又连成一片。
天空愈发阴沉,乌云久久不散。
可以预见,这场雨会持续许久,或将会下上整夜。
桓容写完书信,放下笔,吹干绢上的墨迹。
起身走到窗边,看看昏暗的天色,再看看木架上梳理羽毛的鹁鸽,无奈摇了摇头,收起绢布。这样的天气,鹁鸽不适合北飞,说不定被射下做了晚餐。还是等阿黑回来吧。
心思既定,桓容正要回身,一阵冷风忽然袭来,鼓起袖摆,卷起垂在肩后的黑发。
“阿嚏!”
桓容打了个喷嚏,匆忙落下木窗。
阿黍正巧返回,不禁当场皱眉。未等桓容出言,已退回廊下,吩咐婢仆往厨下取姜汤。
不到片刻时间,婢仆提着食盒归来。
“郎君该当心些,以免着凉。”阿黍亲自送上姜汤,“郎君请用。”
姜汤摆到面前,熟悉的味道蹿入鼻端,桓容咬住后槽牙,下意识瑟缩一下。不用场,就知道味道会有多销-魂。
能不喝吗?
桓使君怀抱最后一丝期望。
阿黍摇摇头,显然不行。
咽了口口水,桓容眼一闭牙一咬,当场端起姜汤,咕咚咕咚喝下肚——这是“美好”的想象。事实上,仅仅一口,桓使君就被辣得流泪。
好心归好心,味道真心折磨人!
然而,姜汤味道不好,效果却是相当好。
一碗下肚,桓容额前沁出一层薄汗,手脚都生出暖意。
“郎君,天色不早。殿下吩咐,让郎君用过膳食早些歇息。事情虽多,也不是一天能够忙完。”阿黍道。
“我知。”桓容起身抻了个懒腰,对阿黍不赞同的目光视而不见,晃晃脖子,几步绕过屏风,道,“不用让人在内室守着,都去歇息吧。”
“诺。”
阿黍熄灭多数灯火,仅留下一盏,单手托着退出内室。
内室没留人,外室却有两个婢仆守着。
室内烧着火龙,并不会觉得冷。两人无需守上整夜,只需一个半时辰,自然会有他人接替。
屏风后,桓容躺在榻上,翻来覆去许久,始终睡不着。等迷迷糊糊有了睡意,已是半个时辰过去。
奈何心中有事,饶是睡梦之中,眉心依旧紧紧蹙着,始终没有松开。
雨水久久不停,到后半夜,竟夹杂起雪子,随风敲打在窗棱上,带起一阵阵轻响。
伴着这场冷雨,整整大半个月,盱眙笼罩在雨雾之中,一天冷似一天。
可无论天气多冷,入城的商队始终不见减少,坊市依旧热闹。南来北往的商队在此汇聚,不只交易货物,更带来各地的消息。
“北边又在打仗了。”
“北边哪天不打。”
一名售卖合浦珠的商人嗤笑一声,眉也不抬,一一清点过箱中绢布和彩宝,小心收起两袋白糖,命健仆将木箱合上捆紧,片刻不可离人。
“北边打了多少年,哪有安稳的时候。那些胡贼天性凶狠,不是你打我就是我打你,没一天消停。”
“不只是胡贼。”提起话头的商人看看四周,低声道,“这次可是秦氏!”
“秦氏?”听过秦氏大名的商人同时一愣,“什么时候的事?为何没听到风声?”
“我也是听到几耳朵,并不十分确定。”商人道。
“怎么说?”
“在昌黎和平州那边,听说氐贼和头然联合出兵。”商人顿了顿,“听说慕容鲜卑也插了一脚。”
“他们不是正闹内讧?难道不打了?”
“这事说来也奇怪。”商人蹙眉道,“听说氐贼和柔然集合几千人,打了昌黎一个措手不及。慕容鲜卑突然从东边冲了出来,帮着秦氏一起打退来敌。”
“什么?!”
众人面面相觑,表情中都带着不信。
燕国是被秦氏所灭,双方结下死仇。
北逃的慕容鲜卑会帮秦氏?完全不合常理!落井下石还差不多。
“所以我才说这事奇怪。”商人摇摇头,“只是最近没有往北的商队,大家都避着那一片。如若不然,还能得些确实的消息。”
“这倒也是。”
众人闲话少许,等雨势渐小,也就没了说话的心思,纷纷令健仆和护卫打点行装,准备启程。
接近十二月,南地尚好,北方的路却是越来越难走。想赶在元月前赚上一笔,日夜兼程不说,更得顶风冒雪。
众人在城门前道别,调转方向各自离去。
刺使府内,桓容接到北来的消息,尚不及细看,就被急匆匆赶来的贾秉和荀宥打断。
“明公,传旨的队伍已出建康!”
桓容攥紧绢布,嘴唇抿成一条直线。
他挂心信中所言,很想立即写成书信,询问秦璟伤势如何。然而……用力闭上双眼,重又睁开,桓容将绢布藏入袖中,又把鲜肉送到苍鹰跟前,开口道:“且入内室。”
“诺!”
咸安二年,十二月
晋帝司马曜下旨,以明年为宁康元年,大赦天下。尊王皇后为王太后,追尊先帝元后为顺皇后。并许幽州刺使桓容所请,以“功于社稷”授大司马桓温九锡。
诏书拟就,经过几番删改,拖延将近两月,终于发下。
司马曜看过一遍,落下玉玺。
看到竹简上的印章,谢安和王坦之同时拧眉。一次两次倒也罢了,次次都是传国玉玺,当真是司马曜年少不知事?
无论两人如何想,诏书既下,不能继续拖延,总要派出使者前往姑孰。
选来选去,最终选到了谢玄和王献之身上。
谢玄曾在桓温幕下为官,颇得桓温赏识,此去想必不会受到太多为难。
王献之同郗氏结亲,貌似和郗愔是天然联盟,实则不然。因与桓容交好,琅琊王氏同桓氏和郗氏的关系都有些微妙。
此次本可由王彪之前往,王献之却主动请缨。族中一番争论,最终到底接受了这个结果。自此,琅琊王氏的“领军人物”又添一人。
如桓容预料,琅琊王氏不只重回朝堂,在族内也将一番龙争虎斗。
鹿死谁手,面前尚且未知。
只不过,这种争斗不会危及到“性命”,败者再不甘心,也会在胜者面前拱手,为家族尽心尽力。
魏晋时期,“家族”这个观念被诠释得淋漓尽致,后世再难仿效。
主意既定,谢玄和王献之接受任命,早早打点行装,点齐随行之人,启程赶往姑孰。
两人刚刚离开建康,消息已飞送盱眙。
知晓圣旨内容,桓容并未松口气,反而皱眉道:“仅宣旨意?御赐之物没有送到?一样都没有?”
贾秉颔首,半合双眼,似对桓容的反应早有预料。
荀宥开口道:“仆等以为,明公可再上表,谢天子之恩。”
“谢恩?”桓容沉吟片刻,忽然笑了,“的确该谢恩。”
事情明摆着,想借桓氏对抗郗愔,九锡就不能免!
他本以为建康不乏聪明人,就算是拖也该有个限度,不会太过分,以至于激怒桓氏。不料想,对方的确聪明,亦或是太过聪明,真打算踩线!
只有一道圣旨算怎么回事?
这是打算继续拖延,一直拖到桓大司马驾鹤西归不成?!
桓容磨着后槽牙,一股怒气油然而生。
北边不安定,建康又是这个态度,真当他没脾气,是个只会哈两声的狸花猫?
“劳秉之代笔。”桓容冷笑道,“切记,一定要道明我对天子感恩之意。”
“诺!”
之前的上表多数由荀宥和钟琳草拟,语气还算客气。换成贾秉,“客气”依旧,字里行间却透出威胁,足够让看到这份上表的人脊背发凉,冒出一身冷汗。
“事情宜早不宜迟。”
桓容十分清楚,这是建康在试探,试探他究竟有多少底气,会不会真的翻脸。归根结底,还是他年纪太轻,出仕时间太短,威慑力不足。纵然手掌两州,依旧让人下意识看轻。
换成郗方回,他们敢吗?!
“上表写成之后,直接送去建康。”桓容冷笑道,“我倒要看看,朝廷会是什么反应!”
翻脸?
他的确不会马上翻脸。
但是,挥刀砍上几下,放出几碗血完全不成问题!
“明公,海西县公已至盱眙。”贾秉草拟表书时,荀宥忽然提起司马奕,“宅邸安置在南城,明公可要见一面?”
“暂时不用。”桓容摇摇头。
心急吃不了热豆腐,事情总要一件一件的办。反正人在盱眙跑不了,先晾上几天,等到九锡之事了结再见也不迟。
事情议定,贾秉荀宥分头行事。
桓容得出些许空闲,取出绢布细看。
苍鹰吃完鲜肉,飞到木架上梳理羽毛,遇鹁鸽飞落,嫌弃的移开两步。
鹁鸽跟着移动,引来苍鹰更大不满,鸣叫一声,颈羽竖起。见没什么效果,惹不起躲得起,飞到矮榻前,哪怕在桌面上滑,也不愿同鹁鸽过于亲近。
听到声响,桓容抬起头,好笑的抚过苍鹰背羽,挥袖挡开鹁鸽。随后提笔写成一封短信,塞--入竹管,绑到苍鹰腿上。
“来。”
取出羊皮搭在前臂,桓容站起身,托着苍鹰走到廊下。
天空正降冷雨,苍鹰却半点不在乎,轻轻蹭了桓容一下,振翅盘旋两周,穿过冰冷的雨幕,向北飞远。
桓容站在原地,目送苍鹰消失在雨后。
眼底的温和逐渐被冰冷取代,取下前臂的羊皮,手指一点点攥紧,两个字似从齿缝中挤出:“苻-坚!”
昌黎
当日一战,秦璟身陷重围,身边的甲士尽数战死,秦雷等五六名部曲留到最后,各个身负重伤,几乎无力再战。
正危急时,躲在坞堡的边民忽然杀出,没有战马皮甲,仅靠锄头长刀,以命换命,试图杀开一条血路,救出陷入死地的秦璟。
城头号角吹响,秦玓双目充血,双拳在城头砸出血痕。
“出城!随我杀敌!”
“郎君!”
“休要多言,如大君问罪,我一力承担!”
留下一千五百甲士,秦玓率领八百骑兵冲杀而出。
不是他鲁莽行事,也不是被愤怒冲昏头脑,而是他十分清楚,秦璟身陷重围,边民不惜性命,他不能继续留在城内!
大局为重。
可坐视百姓被屠-戮,又算什么大局?!
八百骑兵冲向来敌,一往无前,全部抱定必死的决心。
氐人的队形被冲乱,但也仅是暂时。
兵力对比过于悬殊,秦玓冲到秦璟身边时,八百骑兵仅剩三百。
“阿兄!”秦璟苦战半日,身上的铠甲、手中的长-枪-尽被鲜血染红。开口时声音沙哑,喉咙似被砂石磨过。
秦玓挑飞一个氐兵,同秦璟背靠背,甩掉-枪-头的血迹,道:“阿弟,此战非善,我不可能看你去死。秦氏儿郎理当战死沙场,马革裹尸!今日昌黎城下,我与你共死!”
秦璟未再出言,只是向秦玓颔首,战马被斩便下马步战。
部曲仆兵接连倒下,最后仅剩兄弟二人。
长久的鏖战,倒在两人脚下敌人超过百余,两人身上也添出数道伤口。为护秦璟,秦玓的臂甲被砍碎,左臂已经抬不起来。秦璟的肩甲断开,留下一道伤口,深可见骨。
仅凭一千多人,氐人和柔然部落被生生拦在城下。
只要秦璟和秦玓一息尚存,他们就休想再上前半步!
就在这时,地平线处又传来一阵马蹄声。
千余骑兵呼啸而来,身上的皮甲和手中的长刀均昭示鲜卑部族身份。
秦璟和秦玓的心不断下沉,仅能用最后的力气握紧长-枪。
昌黎城已是危在旦夕。
然而,事情的发展却出乎意料,鲜卑骑兵没有冲向昌黎城,而是调转刀口,直扑氐人和柔然联-军。
看到眼前一幕,秦玓和秦璟同时愕然。
这究竟是怎么回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