静默了许久,甄太后不动声色的道:“李大人的克己奉公有目共睹,大理寺近年连办的数件重案,无不有理有据。”
此番言论入耳,令李洪毅无比的振奋,神清气爽。
诸位大臣面上不语,深知甄太后这些年对李家的纵容和重用,而李洪毅所做的那些伤天害理的事,大臣们确实有目共睹,皆是装聋作哑。
“金谷客栈一案关乎到百年老店的名望,李大人需仔细审查,要给黎民百姓一个交待,只有证据确凿方可结案定论。”逐一将大臣们脸上的神色收入眼底后,甄太后示意道:“李大人,请起。”
“是。”李洪毅慢悠悠的站起,刚站稳,就开始踩华宗平,拱手道:“户部尚书所言是臣等心声,臣,附议。”
华宗平垂首望向地上的影子,看不出丝毫的情绪,只带着一种等待审判的寞然,仿佛是听天由命,已放弃挣扎。
甄璀璨看在眼里的,分明就是慵懒的豹子,带着与生俱来的淡薄懒散。
甄太后唤道:“六皇子。”
“在。”华宗平微微躬身。
“你的言行着实有份,”重臣们都‘附议’,甄太后也跟着表态,她沉声道:“即刻动身,前去守皇陵,烈祖烈宗在上,你自醒思过。”
守皇陵?!
众人一怔,自开国以来,只有一位有逆反之心的皇子被罚去守皇陵,至死再没返回过京城,也没离开过皇陵。去守皇陵对皇宗而言,无疑相当于发配,果真严罚了!
凝视着华宗平脸上即委屈又无奈的样子,甄太后道:“再写一篇千字自醒书,交给你父皇,听你父皇的教诲。”
养不教,父之过。
众人又是一怔,难道要借此事牵连久不闻朝政的皇帝?
“是。”华宗平语声低弱,不胜别日的悠闲肆意,似乎别无选择,眼底尽显惆茫。然而,正如他所愿。
甄太后扫视众人,“诸位大人意下如何?”
李洪毅心中乐开了花,一脸正义率先道:“臣无异议。”
“臣无异议。”重臣们异口无声。
甄璀璨缓缓的放下车帘,轻呼了口气,无论如何,算是逃脱了去大理寺的厄运。去守皇陵至少能活下去,进了大理寺可是求生不得。或许,这就是华宗平的权宜之计,宁被幽禁也不愿去如同地狱般的大理寺。
太后的仪驾回宫,当马车驶出六皇子府邸后,甄太后轻声叮嘱安禾:“派人在皇陵必经之路上严密监视,我倒要看看,他是不是真的众叛亲离。”
“是。”安禾隐隐一笑。
没有得到同去皇宫的命令,甄璀璨便乘着马车回到了甄宅。
刚踏进宅中,甄璀璨就按原计划忙碌起来,拿着董文闲给的巨额钱财开始‘钓名沽誉’。至于华宗平,她先静观其变,再去试探甄太后的打算。
才不过两日,甄大小姐甄璀璨又成了京城中的焦点,街头巷尾都在议论着她贴在宅门外的三张告示。
她要在宅子东面建两间学堂,取名‘茂林学堂’,寻能工巧匠,无月钱,包管工匠一家人的伙食,建成之后,工匠家的子女可免试入学。入学堂,前三年免费。学堂设月考和季考,月考优异者奖一两银子,季考成绩最差者将被逐出学堂。
她要在宅子北面建一间武馆,取名‘茂林武馆’,免费入学,学业五年,在此期间,包管食宿。设月考和季考,优异者奖一两银子,最差者逐出学堂。学成之后,需为甄宅无偿劳作五年。
在宅子西面建一处暂居屋,屋子狭长,不设门,可使暂无处可居之人歇脚,取名‘茂林留居’。屋中常备水和瓜果,暂居在屋之人,需心怀友善,如起纷争,无论缘由,皆赶出屋,永不得踏入。
此举,无疑是让贫苦的百姓受益。
慕名而来的百姓都涌向甄宅,想探听虚实。甄璀璨命人在宅子的东门设一处凉棚,备了充足的绿豆粥,为前来询问的百姓仔细的解答。
甄璀璨站在绣楼上眺望,长队已排到了巷子口。她并没有只等着能工巧匠前来应征,而是打听清楚后,派人带着诚意前去邀请,家中无子女想入学堂武堂的,便出令人心动的月钱,只为了能早些开工,免被人以为是胡弄玄虚。
一个婆子前来禀道:“甄府董姨娘的丫鬟夏菱正在宅外,奉董姨娘之命,邀大小姐前去甄府。”
甄璀璨的眸子澄亮,不禁笑道:“问夏菱是邀我去甄府呢,还是去衙门?”
那日在郡守府衙的陷害还历历在目,犹记得夏菱的嚣张,也不知何来的底气。
当婆子再回禀时,道是夏菱闻言后面带愧色黯然离去。
甄璀璨略有诧异,夏菱竟放弃这个解释的机会?果真还是顾嬷嬷为人老练。
不多时,婆子又来通报:“甄府董姨娘亲自来了。”
一想到董姨娘有孕在身将要临盆,可不能怠慢,甄璀璨没有迟疑,连忙下了绣楼,疾步前往宅门。
颇为福态的董姨娘在丫鬟的搀扶下在门外等着,不时的用手帕擦拭额头上的细汗。
“有何要紧的事?”甄璀璨示意她进宅中。
董姨娘并未挪动脚步,轻道:“我做的粥豆糕太后很喜欢吃,也想请大小姐去尝尝。”
“粥豆糕呢?”
“还在锅中蒸,”董姨娘道:“想请大小姐去清静苑坐会,尝尝糕点,闲话家常。”
去甄府?甄璀璨想了想,需要正面迎敌,不能坐以待毙。她独自去太过冒险,于是,挑选了十余个护院镖师跟她一同前往。
董姨娘被她的阵势稍有吓到,忽又觉得是该如此自我防护。
一群人正色的进了甄府,府中静悄悄的,只偶见一二个丫鬟。他们径直走向清静苑。
毕竟是女眷内宅,护院镖师在苑外止步。甄璀璨环顾四周,院中叶绿花香依旧。
凉亭下,已备好了一壶沏好的花果茶。
摆好细瓷杯,董姨娘倒了一杯茶,双手递过去,道:“这是用果干、花瓣调制的茶,试试口感如何。”
甄璀璨慢悠悠坐在石凳上,用指腹捏起茶杯,轻闻了闻,笑道:“我这几日忙里忙外,着实连杯茶也顾不得喝。”
既然这个话题被抛出来了,董姨娘赶紧接上,道:“大小姐的善举,我也有所耳闻。”
“不过是借花献佛,”甄璀璨吟吟一笑,低低道:“用董府给的银子,做些钓名沽誉之事。”
董姨娘跟着笑笑,“但凡是董府可做的,大小姐直接吩咐就是了。”
“我记下了。”除了送些银子,甄璀璨不会让董府做任何事。董府投机取巧,她可要脚踏实地,不指望别人,免得被束手束脚。
董姨娘随口问道:“就是不知为何全是以‘茂林’为名?”
“因为我喜欢。”甄璀璨还不打算透露甄茂林的存在,待时机成熟时,她会让甄茂林风风光光的出现在众人的面前,也会宣布这一切的一切都是甄茂林的善举,她想让后人记住他歌颂他。
董姨娘心底不禁暗叹,大小姐对她还是不能畅所欲言,便很知趣的没有追问。
抬首间,便见厨娘捧着热气腾腾的枣豆糕来了,董姨娘瞧不见夏菱,还未等她开口,厨娘就神情如常的道:“夏菱让奴婢把枣豆糕先给您送来,她还在煮荷叶鲜果粥。”
“大小姐,她可是不可多得的厨娘,手很巧,会做各式糕点,我这些年做的糕点可都是跟她学的。改日,让她做几道江南点心给您尝尝。”董姨娘开口夸赞,示意丫鬟从厨娘手中接过糕点,摆在青石桌上。
厨娘含笑一拜,便退下了。
糕点刚出锅,还很烫,看上去很可口。
董姨娘若有所思的道:“方才夏菱回来,支吾的说是没有请来您,问她原因,她闭口不肯说,只说想去煮她最拿手的荷叶鲜果粥给您尝尝。不知是发生了什么?”
“确是发生过一件事,”甄璀璨语速很慢,边说边观察着董姨娘的神态,“我初进甄府要药方,取到药材离开甄府时,被陷害进了衙门,是甄府中人指认我偷窃,她是其中一人。”
“啊,”董姨娘难以置信,“她……她怎会……,不是翟宁和顾嬷嬷、小漪三人吗?怎会有夏菱?!”
甄璀璨耸耸肩,似乎董姨娘对此真的一无所知。
董姨娘忙是饮了口茶压压惊,叹息道:“她……她定是护我心切,受人教唆,才做出这等不理智之事。”
甄璀璨只是眼神淡然,并未言语。无论以任何理由伤她、害她、欺她,都便就是伤她、害她、欺她。
沉默了片刻,董姨娘很愧疚的道:“待她稍后向您赔罪。”
甄璀璨依旧不语,将目光落在糕点之上。
董姨娘命人端盆清水,洗净手后,拿起一块糕点,道:“大小姐,您也尝尝。”
说罢,她知道大小姐行事谨慎,就自顾自的先吃了一口,以示糕点无异样。糕点怎么会有异样呢,是她亲自做的糕点,煮的时候夏菱在旁看守,方才那厨娘也是她的心腹。味道稍有点不同,兴许是因为多加了些芝麻的缘故,不一会,一块糕点已被她吃了。
见董姨娘吃得很香,甄璀璨也有了胃口,看到丫鬟换了一盆清水端来,她的手刚入水,突听董姨娘一声暗呼。
转眼间,董姨娘脸色苍白,额头直冒冷汗,又是一声疼呼,伸手捂向小腹,突如其来的疼痛令她几欲昏厥。
丫鬟和婆子闻声,慌张上前,见姨娘像是腹中阵痛,婆子喜道:“莫非是要临盆?”赶紧让丫鬟们齐力架扶着姨娘进屋躺在床榻上,纷纷有条不紊的准备迎接新主子。
甄璀璨不明状况,也跟着到了榻前,看到董姨娘捂向小腹的手已压在心口,面色变得灰白,猛觉不妙,赶紧俯身探看。
“毒……”董姨娘带着悲腔,胸口的剧疼使她气息不稳,她努力振作,百般不信但又无奈的道:“糕点有毒!”
眼泪溢出眼眶,顺着她的眼角流了下来,千防万防,思不宁夜难眠,十多年了,终究,还是逃不过。
中毒了?!
“快去请安神堂的大夫,”甄璀璨拉住一个婆子,“快!”
请大夫?临盆怎么是要请大夫?婆子不解,再一看姨姨的神色,顿时明白了,赶紧撒腿就往外奔。
甄璀璨凝重的握了握拳,深吸口气,暗自冷静,快步走到院外,对镖师耳语了一阵,又连忙折回房中,安抚道:“你要挺住。”
董姨娘点头,泪流不尽,满怀希冀的望着大小姐,阵阵剧痛袭来,她用双手守护着小腹,那是她盼了很久的孩子,腹中翻滚般的悸动,令她悲痛至极,毫不甘心。
不懂医术,除了等待,甄璀璨不知道该做什么,她有些无措,那是极其令她讨厌的感觉。忽地一想,赶紧命手足无措的丫鬟道:“找到刚才的那个厨娘和夏菱,把她们带来!”
“是。”丫鬟赶紧去办。
不一会,嘈杂的脚步涌进院中,李氏阴沉着脸,身后跟着几个丫鬟,押着方才去请大夫的婆子。
“请什么大夫?”李氏驻步在屋门口,冷冷的朝里暼了一眼,见董姨娘痛得蜷缩着身子,分明像是临盆前的阵痛,扬起下巴厉声道:“请也是该请稳婆。”
被押回来的婆子机灵的道:“是老奴的错,老奴这去请稳婆。”
“请什么稳婆?”李氏眼度一闪冷意,道:“她已是生过三个,那里还用得着稳婆。”
李氏不许,婆子动也不敢动一步。
“夫人……”董姨娘勉强起身,想试图自救,刚将身子稍稍抬起,忽然胸口猛疼,嘴里涌出猩红的血,身子软得像是一滩水,无力而绝望,意识逐渐焕散。
见状,李氏怔了怔,似乎并不是临盆。她心下一喜,佯装毫无察觉,以旁观的姿态道:“就等你再给甄家添位少爷了。”
“何不请个稳婆在旁,万一有用?”甄璀璨不得不站出来,“倘若有个闪失,也能给董家一个交待。”
李氏充耳不闻,一副睥睨之态。她心意已决,就顺其自然的让董姨娘死在甄太后赏赐的拔步床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