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黑,月淡星稀,马儿撒蹄狂奔在旷野中,矫健的身形奋力疾驰。
寒风实在刺骨,吹得甄璀璨睁不开眼睛,她不自觉的向后窝着,被他的双臂禁锢。
就在身后不远,马蹄声急密如暴雨。
甄璀璨简直不敢想象,她会离一个人那么的近,近到能听到他的呼吸,能感受到他结实的胸膛。而且,他们正在一起策马奔命,不知去向,不知死活。
他为何要跟她一起冒险?
他就没想过后果?
她的心中有一丝涟漪荡起,令她恍惚,风好像没那么的寒了,夜好像没那么的深了。
就在她出神时,马缰绳突然被一拉,马儿不再笔直向前,而是转了个小弯,换了一个方向奔跑。
他这样一转弯,被黑衣人们寻到了包抄的机会,百余骑变幻着队形织成了一个坚固的网兜,拉锯般铺开,顿时,他们处于被围困的局势。
“嗯?”甄璀璨不解。
他如实道:“那个方向不对。”
“我们很快就成为网中之鱼。”
“你是在笑?”
“可能是悲极生笑。”
网兜开始有节奏的收网了,一个一个的都训练有素,灵活而敏捷的靠拢,要让网中鱼插翅难飞。只有一个缺口,那个缺口越来越小。
华宗平毫不犹豫的驱马直奔过去,马儿箭一般的飞驰,在千钧一发之际,奔了出去。
鱼网迅速的变换阵势,很有默契的再次拉开大网,紧追不舍。
“取到首级者,赏银三千两。”灰衣男子的声音震彻旷野。
顿时,挥鞭疯了一般响,马蹄更急更骤。
“你的首级,被估价三千两。”华宗平隐隐一笑。
甄璀璨轻哼道:“可能是加上你的,一共三千两。”
“别吓唬我,我的首级就一个,还要陪着我看我的子孙后代呢。”
眼看黑衣人们近在咫尺,甄璀璨说道:“你将我扔下马,你一人骑马而去,应能脱险活命。”
“如果他们以为被扔下的是个障眼法,死追着我不放,追到后杀人灭口了呢?”
她拧眉,“你下马,我骑马把他们引走,你寻机保命。”
他的眉头拧得比她深,“那我岂不是丢了驿长的一百两银子,也丢了神驹?”
“死到临头,你还在乎身外之物?”
“在乎。”他说得云淡风清,“人有时候就是为了一些身外之物而活。”
“身外之物何足挂齿,我就只为我自己而活,锦衣玉食,自由自在。”她想了想,不由得深吸口气,加了几个字,“曾经有些日子。”
“此时呢?”
此时?她脑中浮现出那个因她而死的少女,想起那少女临死之前的期望,她怅然道:“八年前,我突然就一个人无依无靠了,开始活得自由自在,偶尔闲着时,就会想想自己死在哪,会怎样死,今日总算知道了。”
“怕了?不甘?”他问得很轻。
她畅快的笑了笑,“濒死而生的经历那么多次,无拘无束的活了那么多年,何惧之有?死在一个面朝京城三面环山的地方,还有一个举世无双潇洒高贵的美少年陪着,何来不甘?”
他跟着笑了,笑声悠扬,他的臂弯将她锢紧了些,冲着黑压压的山坡就策马奔了上去。
山坡上光秃秃的,只有稀疏的几株矮树。他提着马缰绳,赶着马儿绕着山坡朝山上跑。跑出不远,就跑上了山中小径,小径曲折蜿蜒,深入群山深处。
甄璀璨见进了大山,山中有古树大石,忽地眼睛一亮,他应是本打算直奔京城的,没想到黑衣人们追得太紧难以轻松脱身,就连忙调转马头,把他们引到深山中。
背后依然被追得很紧,但小径极狭窄,一侧临山一侧临崖,稍有不慎,会有跌下悬崖之险,以致黑衣人们不得不排成长长的一列,却誓不罢休。
他们在大山中马不停蹄,已经翻过了两座山峰。
山峦叠嶂,羊肠小径盘着嵯峨耸拔的山体,贯穿整个山脉。
行至一个拐弯的山崖边,忽见有一块大山石,恰好黑衣人们还没有追上来,她灵机一动,刚要提醒他可以跳下马,躲在石后藏身。几乎是在同时,她刚启唇,就觉得腰间被环住,整个人被提起从马背上跃下,随即一转,两人隐在山石后,马儿依然向前狂奔着。没有了负重,马儿奔跑的更快。
在黑衣人们追上来时,他们都屏息不动。
一匹一匹的马从他们身边经过,马蹄声回响在寂静的山谷中,当最后一匹马跑远时,他轻轻的松开了她,问道:“你刚才想说什么?”
甄璀璨耸耸肩,随便问了一个问题,道:“明明有平坦大道四通八达,谁拓的山中小径?”
华宗平只是笑笑,“还是想一想要走多远的路才能走出大山。”
“说的是,”甄璀璨沉吟道:“他们应该很快就会发现马背上没人了。”
华宗平不置可否,扶着山石,朝着小径上挪去,他挪出一步,甄璀璨也跟着挪一步。殊不知,在挪移时,她不慎踩在一片松软的碎石上,猝不及防,整个人随着山体散落的碎石向下滑去。
“啊……”她轻呼一声,向他伸出了手。
他下意识的去抓她,只抓住了她衣袖的一角,一瞬间,衣角从他的手中挣脱。
碎石带着她急速的下滑,在岩壁上不停的横冲直撞,撞落许多碎石一起朝山谷滚落。
见状,他手掌用力的一推树干,身形一震的跳下山坡,追她而去。他的脚一次又一次的用力踩踏着碎石,借力的使自己急速下坠。
他仔细的寻着,没多久,在落石里辨出了她,她蜷缩成一团,紧护住脑袋,免被山石撞击。
在离她稍近一些时,他猛得扑过去,拉住了她,两人一起向下滚落。
她感觉到被人揽住了,但却睁不开眼睛。
“是我。”
她惊了惊,他明明已踏上了小径,怎么也滑下来了?
他紧拥着她,目光冷静的四下搜索,光秃秃的山体只有大的碎石和小的碎石。
突然,他看到一棵倾倒的古树,与此同时,两人的身子骤地腾空了,不再是滚落,而是坠落。他连忙用左臂搂紧她,右手快而稳的抓住了一根向外横着延伸的粗树枝。
山石迅速的坠落到漆黑的崖底,他听着响声,下面是陡峭的悬崖,有近百丈深。
他们悬在半空,仅靠他的一只手在撑着。
“我……”甄璀璨的脚下空荡荡,察觉到当下形势,她咬着唇,想牢牢的搂住他,却怕将他拖累,她心生惶恐,身子不由自主的哆嗦着“我……”
“嗯?”华宗平晃了晃,荡了荡,试试树枝是否结实,“想说什么就说,很可能将是你这辈子说的最后一句话。”
好像真的随时会摔下去,她用力的闭着眼睛,清声道:“在春华巷尽头的那棵无花果树下,东南方位,三尺深,我埋了一坛一千二百两的银票、两串珠子、三锭金子。”
“这是你的临终遗言?”
“我的全部家当,愿你能去取。”她深吸了口气,等着他松手,他实在没有理由被自己耗费体力,放开她,他或许能活下去,不是吗?
“听着,”华宗平说得很冷静很严肃,“攀着我,踩着我,向上爬。”
甄璀璨吃惊的目瞪口呆。
“爬上树枝,再爬到树干。”
“好。”甄璀璨震颤着,周身热血沸腾,似有一股力量穿透了她的身心。她没有迟疑,没有再多说,搂住了他的脖子,就像爬树一样,两条胳膊用力的一束,两只脚踩蹬着他的腿、他的腰、他的肋骨。
他一声不吭,汗水滴落,他忍着酸累,就那样悬着,默默的用臂弯护着她。
她心无杂意,快速的攀着,丝毫不敢耽误,担心他的体力耗尽。她踩在他的双肩,迅速的翻身爬上了树枝,赶紧把自己的重量从他的身上移开。
他这才用左手抓握住了树枝,缓解着酸疼的右臂。
她趴在树枝上,取出长长的披帛,合成双股,把一端系在粗树枝上,系了一个死结。随即一个翻身,用双腿夹紧树枝,倒挂着在他旁边,把披帛的另一端环系在他右臂,打了一个死结,以免他支撑不住而掉落。
华宗平一怔。
她连忙翻身坐在树枝上,解开斗篷,从怀里掏出弯刀,割掉一条长带,把长带的两端系在双手腕上,再次倒挂在他身旁,双臂自然下垂,长带的弧度恰好飘在他的膝盖处,他抬脚就能踩到。
“踩着,攀上去。”她用手握紧长带,说得很坚定。
他看了她一眼,见她已准备好,便毫不犹豫的将左脚踩在长带上,踩稳后,他双臂猛得将身子向上提,她也使劲的将他的脚向上抬。
他们配合的很好,他一次就攀上了树枝,再顺势用脚勾住长带,一把抓住了她的手,将她拉了上来。
甄璀璨用弯刀割断系在他右臂的披帛,两人一前一后的爬向树干,沿着树干,爬到了山坡上。
周围已没有了落石,一切都回归到它的寂静寒冷。
他们并肩躺在山坡上,疲倦的望向高空中的繁星,喘息着,沉默着。
良久,甄璀璨轻问:“为什么?”
为什么?
刚才命悬一线时的义无反顾,是为什么?
华宗平也不知道为什么,他只是瞬间跳进下滑的落石,只是奋不顾身的紧紧揽住她,只是想了一个法子先让她爬上树。
“积点功德。”他抿嘴一笑。
甄璀璨皱眉,这种牵强的理由竟然也能被他说出来。
“你以为呢?”他侧目看她,“以为我对你一见钟情,喜欢你,为你着迷,情不自禁?”
“对。”她答得一本正经。
“这是你希望听到的?”
“不是。”她捏着手指。
“那就好。”
一片静默。
“璀璨。”
她听着。
“今日之事,不关乎情,不是患难与共,我只是不想在有朝一日忆起此事时,觉得遗憾而后悔。”他语声平静,下定决心般的道:“我不允许自己做会后悔的事。”
而往往,一个人下定决心做的事,就是他自知难以控制之事。
“我知道了。”她仿佛懂了些什么,眼睛里闪着明亮的光,“有朝一日,我会忆起今日之事。”
他点点头,感受着冷气的侵入,道:“只要能挨过今夜,我们就能活很久。”
今夜,又黑又冷。
在伸手勉强可见五指的山坡上,他们都没有再挪动,以免再遇不测。他掀开轻裘,把她紧裹住,轻轻的揽着她,两个人依偎着,能暖和些。
山峦间,寂静得入骨。
他们默默的挨近着彼此,有一股暖意,渐渐的入了心,令人贪恋。
天色微亮,水雾满眸。
第一抹晨曦穿透了山峦,一寸一寸的笼罩而下。他们在层层叠叠的霞光中,相视而笑,笑得轻柔,有无限温情。
华宗平站起身,抖了抖衣袍上的尘土,环顾着四周,他们身在半山腰,昨晚山体滑落的痕迹还清晰可见。
在他探寻着路时,甄璀璨发现他遗落了一件东西,正是甄太后给的那块如意金牌,她想了想,捡起来塞进怀里。
凭着方位,他带着她,踏上了通往大道之路。
一路上,他始终面无表情的一言不发,只是在遇到险途时,会伸手护助。
“你就一直不打算说话了?”她很不习惯他沉静的样子。
“我总不能对你说,留在京城别走。”他似笑非笑。
甄璀璨眨眨眼睛,“你可以跟着我离开京城,去游山玩水,岂不真的潇洒悠闲。”
华宗平微笑道:“你有你的事要做,我也是。”
“我随口说笑,你却当真了。”
“我知道你在说笑。”
甄璀璨的笑意渐盛,心中的某种弦却渐紧,却莫名的紧到发疼。
晌午时,他们终于上了大道,偶有过往的马车。
在道路旁,他道:“向东是京城,向南是怀安郡。”
“我往南。”甄璀璨说着,就朝西而去,脚下生风般,头也不回。被割掉一条长带的斗篷,迎风而飘。
华宗平欲言又止的注视着她,望着那单薄的身子远去,他的眸底一片凄凉之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