楚衡并无和江羌深交的打算。
那年扬州城外的随手相助,不过是一个听着“五讲四美”口号长大的有志青年的本心。
再者,人天性会试图躲避麻烦。
楚衡和江羌初遇那天,看到她遮掩的伤就猜到她的身份不会是个寻常的胡女。
但那时,江羌口口声声说不会做对不起大延百姓的事,如今看来,倒的确只是说说而已。
和赫连浑有来往的白头老翁,意外得明德帝喜爱的江羌,楚衡很难不把这些联系在一起。
好在陆庭在看到他寄出的信后,已经先一步安排人手时刻盯着江苑。只要搜罗好证据,江羌里的所有人……
楚衡叹了口气,心想,到了那个时候,他唯一能帮的,大概就是替江羌照顾好离离。
“三郎,该进宫了。”
白术的出声,打断了身着正装坐在街市茶楼上楚衡的神游。
茶楼下,王公贵族们的车驾缓缓经过长街,在喧闹声中朝皇宫的方向行驶。
从楚衡的位置往下眺望,茶楼门前正停着一辆马车,先前那个小太监此时拢着袖子,站在马车旁,笑容满满地看茶楼掌柜点头哈腰。
楚衡知道,小太监是来接他进宫的。
茶楼就在西市边上,能瞧见西市外的路况。小太监去了邸店随口一问,就会知道他带了白术在茶楼吃茶。因此,马车会停在茶楼外也不足为奇。
“走吧。”喝完被子里的最后一口茶,楚衡丢下银钱,径直下楼。
白术在后头跟着,见他一身正装,黑发规规矩矩地束在脑后,忍不住问:“三郎,真不能带人进去?”
知道白术是担心他在宫里遇着什么事,可宫中赴宴的规矩却是定好的。
楚衡摇了摇头,吩咐白术回邸店休息,而后简单地和小太监见了礼,弯腰坐进马车当中。
小太监到底是和他熟了些,一路上简单地与楚衡说起宫里的情况,尤其提了此次明德帝寿诞上,将会遇见的几位王爷。
明德帝的手足除去早年试图夺位时,互相残杀而死的,如今剩下几人早已就藩多年。只每年太后寿诞,或者宫里有其他重要事情时,才会回宫,或是派了世子回来。
这一年的宫宴,是为明德帝寿诞所办,大抵是因东宫诞下皇孙的关系,明德帝这年的寿诞办得近乎奢侈,很有些“老子高兴老子就要花钱庆祝”的味道。
尽管先前有小太监的提醒,进宫后,见着两侧侍卫森严,武将披甲带刀,神情严肃,仿佛分分钟就会拔刀相向的样子,楚衡还是有些吃惊。
这哪里是寿诞,分明就是赴一场不知目的是谁的鸿门宴。
明德帝的寿诞,百官受邀而至,宫内花灯如昼,热闹非凡。文武百官们按着位次纷纷在宴上落座。楚衡进入后,很快就被小太监领到了他的位置上——
有些偏,倒不妨碍他安安静静当个吃瓜群众。
酉时三刻开宴,如今百官落座,正是互相闲谈的好时候。
楚衡安静地坐在角落,视线依次扫过离帝后要坐的位置最近的那几张席位。左侧是几位王爷和王妃,世子们相对靠后。右侧则是国丈丘大人及太子太子妃的席位。
靖远侯及其夫人袁氏则坐在不远处,与其他一些身上有爵位的大人们在一道。
这是楚衡第一次看到了东宫太子。
原著里对这位太子的描述流于表面,只知道是明德帝赵玄唯一的儿子,5岁就被立为太子,如今也还只是个孩子。
但当楚衡真的见到太子时,还是忍不住吃了一惊。
十四五岁的年纪,太子赵贞模样俊秀,一脸孩子气,肤色极白,带着点婴儿肥。这样一个孩子,身侧坐着的太子妃却已经为他生下了皇子。
而太子妃的年纪看起来显然要比他年长几岁,一副雍容华贵的模样,举手投足间带着些许的倨傲。
太子显然还没定性,有些坐不住。楚衡看得仔细,那位太子妃面上笑容满满,正与对面的元王妃说着话,手里却掐住了太子的手背。
而太子,咬着唇,老老实实低下头,小心翼翼地挪了挪屁股。
楚衡的眼睛亮了下,在看国丈丘大人,下意识地摸了摸腰间藏着的银针。
嫡女为后,孙女为东宫妇的国丈,年少无知的太子,强势倨傲的太子妃,根本就是一出精彩绝伦的朝堂争斗戏码。如果丘壑能多活几年,不用等太子登基,把持朝政已经绝无问题。
他正看得出神,那边太监们开始宣皇上到了。宴上百官当即起身哗啦啦跪了一地,口呼“万岁”迎驾。
明德帝与皇后一左一右扶着太后坐下,这才命众臣平身。待所有人入席后,明德帝心情大好地与人寒暄,太子与几位公主献上寿礼,太子妃则命乳娘抱着刚满月的皇孙祝寿。
几位王爷也都各自送上寿礼,一切看起来热闹的仿佛当真只是一场寿诞,然而暗地里的你来我往却丝毫没躲过楚衡的眼睛。
这边太子妃刚嘴欠夸了句不久前由皇后做主,送进元王府中做妾的丘家旁支小娘子知书达理,那头元王妃就笑着问太子妃东宫内的侧妃良娣如今可有身孕。
而始终坐在一旁的庆王夫妇则慢条斯理吃着菜,喝着酒,偶尔与前来敬酒的文武大臣们交谈几句。
楚衡默默吃瓜,身边忽的有人凑近,扭头去看,却瞧见了一对高矮胖瘦一个模样的小娃娃。
宴席上的小娃娃,大多身份不低,但因着年纪小,往往吃几口菜就会被乳娘抱下去。两个孩子年纪都不大,这会儿正凑在楚衡的身边,小巧的鼻子皱了皱,似乎在闻什么气味。
“你身上甜甜的,是不是有糖?”
楚衡一愣,想起借了邸店的厨房自制了一些麦芽糖,出门前怕开席晚肚子饿,特地在怀里塞了一包。
“你们是哪家的小孩?”楚衡摸出怀中的麦芽糖,低头询问,“鼻子倒是挺灵的。”
男孩胆子大一些,见楚衡往自己手上放了糖,低头闻了闻,说了声谢谢,扭头要身边的女孩张开嘴:“二娘,你吃。”
女孩有些娇娇怯怯,听话地张开嘴,露出里头几颗正在换新的小牙。麦芽糖一进嘴,就甜的她眯起了眼睛。
楚衡看着好笑,忍不住就要去逗弄他们,还没等他再投喂上几颗麦芽糖,一直在前面与众臣说话的明德帝忽然开口,要楚衡走上前去。
席间所有的视线,顷刻间都在亲自前来引领的常公公身后,投注到了他的身上。
早就觉得诧异的众臣们,此时终于知道这个一直坐在偏角的位置,默默喝酒吃菜的青年就是先前扬州地动时,帮着庆王世子压下虚高粮价的那位楚三郎。
有太和五年殿试,如今在朝中也算有头有脸的文官认出当年同期殿试,最有可能金榜题名,却殿前失仪捡回一条命返乡的少年,吃惊地喊出了楚衡的名字。
庆王夫妇停了箸,楚衡余光瞥见,方才的那对小娃娃正被小宫女牵着手,送回到他们身旁。
百官们只听闻楚衡在扬州地动一事上出的主意,以为他此番进宫,是明德帝想要见一见这少年英才。不想,不着调的天子一开口,却是另一桩事。
“上回的药方,朕一直吃到如今,越发觉得生龙活虎,年轻了好几岁。朕觉得,当初赏的那一箱金子,实在微不足道,此番邀你进宫,朕想再赏你!”
楚衡心里先“咯噔”了一下,随即行礼,口中称谢,试图婉拒。明德帝却早有打算,手一挥,看向席间的太常寺卿:“就去太医署吧……”
“陛下,此事不妥!”不等太常寺卿说话,却是有人先一步开口。
楚衡微微侧头,翻出楚三郎的那点记忆,想起说话之人在太和五年殿试前曾因被少年三郎压过一头,一直心中记恨,这时突然跳出来反对,倒也不意外。
只是……有些蠢了。
“陛下,此人太和五年时仍与臣同进金殿参与殿试,如今不过太和九年,短短四年时间即便他弃文从医,那也不过才学了些皮毛,如何能进太医署?”
明德帝似乎有些不悦,却并未斥责说话之人,只是看了看楚衡,又听得皇后在耳畔劝说,想了想,问:“楚衡,你可想去太医署?”
不想,我一点都不想!
楚衡心中呐喊,面上十分淡定,恭敬回礼道:“劳陛下垂青,草民不过只是乡野游医,学了点皮毛,能开些寻常药方,进司药局当个医佐都是高看了,又如何能进太医署这等培育医者的地方。”
他说的谦虚,那人却有些不依不饶。楚衡垂眸,一言不发,只等他说完了话,再做反应。
“陛下,太医署设四科,这人自己也说不过乡野游医,想来任何一科都是一窍不通,陛下隆恩,不如赏他些银两足以……”
“驸马。”明德帝忽的将人打断话,“你上前来。”
楚衡飞快地看了一眼一侧席位上的赵笃清。后者虽诧异他为何会进宫,却在接到眼色后飞快地给了个安心的手势。
楚衡随即收回视线,只安静地站在远处,感受着周围众人的注目礼。
“楚衡,你来看看朕这驸马身上,可有什么问题?”
明德帝忽然开口,楚衡有些迟疑,却仍旧走到那人身前,直直对上他的目光。
楚三郎对殿试前遇见过的人,发生过的事都只有很淡的记忆,想来那个书呆子一般的少年,根本记不得当时还发生过什么不重要的事情。可眼前已经成为驸马的这位,心眼着实有些小,四年了仍旧记得清楚。
想着,楚衡微微一笑,众目睽睽之下抬起手就要去给他号脉。
那驸马不由自主后退一步,然而身体忽的令人惊惶地僵住,动弹不得。
楚衡心底默默的,给自己早有先见之明往人身上扎了银针点了个赞,然后一把握住了他的手腕,搭上脉:“劳烦驸马张嘴。”
嘴巴张开了,舌苔也看了。楚衡把手一收,袖子拂过对方身侧,银针顺势收回。那驸马惊慌地连连后退,楚衡却笑了笑,转身向明德帝行礼。
“回陛下,驸马并无大碍,只是脉象端直以长,怕是肝火旺盛,可常服夏枯草、桑叶、金银花及绵茵陈调治。”
皇权在上,楚衡尽管不想进什么司药局、太医署,可明德帝要他给驸马看诊,他还是得出手号这个脉,并且不能藏拙错诊。
他说完话,便放下手,默默低头,继续当个人柱。
明德帝却不打算就这么放过一个,显然能为自己做出更多延年益寿丹药的家伙,当场把席间吃酒的司药局奉御提了出来。
那奉御上前,也给驸马号了个脉,得出的病症与楚衡的分毫不差。如此更是令明德帝坚定地表示要给个官位,就算不是太医署,那也得塞进司药局去,什么奉御、直长、侍御医随便给个都行。
司药局名下共二十三人,如今只缺一名直长。明德帝问清情况后,当即就要下旨把这个直长的位子赐给楚衡。
楚衡握了握拳头,思量着该怎么婉拒这个“赏赐”,避免日后被人归类到成日哄天子服丹养身的佞臣之流,一直默默坐在边长的太子这时候突然站了起来。
“父皇。”
太子赵贞有些着急,手背红彤彤的,显然被太子妃捏了好多下。
“先前儿同您求了个直长的位置给太子妃的庶弟,您可不能赏出去了。”
这家人是不是都有病?
看着一本正经求后门的太子,楚衡终于忍不住腹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