把疾幽跑趴下两次,终于找到人的陆庭,在看到赫连浑出现的瞬间,眼神就变了。
赫连浑此人,算不上一个真真正正的武将。
他是奴生子,生母是早年大钺氏呼伦王攻打大延时,抢到大钺氏为奴的汉人。因生的有几分姿色,被酒后的呼伦王强要,最终生下了赫连浑。
因为出身的低微,幼时吃尽苦头,直到奋发向上,展现了聪慧后,才得呼伦王及整个大钺氏王族的重视。
陆庭在归雁城多年,虽与赫连浑鲜少在战场上碰面,但对此人也算了解。
他是大钺氏王族如今最有希望继承王位的大王子,赫连拔的谋臣,精通大延官话,熟读四书五经,如果让他在大延参加科举,兴许还能连中三元。
在看到楚衡信里对那个胡商的描述时,陆庭就猜到或许是赫连浑。
也只有这个人,才能在大延光明正大来往,却不叫人看出任何破绽。
“何来的目的,不过是回到生母的故乡,代替病重的母亲看一眼故乡的水土,再顺便请位大夫回大钺氏替母亲看诊。”赫连浑说话时,视线一直往楚衡身上走,“我的母亲,一直很想念大延,若能听到乡音,只怕身上的病痛也会好上一截。”
赫连浑这话,自然谁也不信。
大钺氏能征善战,将大延关外诸小国如同自家后花园一般侵犯。
这些年,遭到大钺氏侵略,致使灭国的国家已有数个,就连最能盛产胡人美女的屈支,也早在十数年前就成了过往的历史。
因而,说赫连浑只是来大延代替生母看故土听乡音,但凡是知道大钺氏的汉人,都会冷笑。
楚衡虽对这人的身份早有怀疑,心中也有过自己模糊的猜测,可陆庭的话仍然让他觉得吃惊。
身为王族,竟然还能如入无人之境地在大延来去自如……
楚衡扫了眼赫连浑,作为一个在和平年代出身长大的青年,心底难免生出厌恶。
他没经历过什么战事,别云山庄抵御流寇那次,也只是出于自卫。但,眼前这个男人,手上沾染的血,来自于无数无辜的百姓,有大延的,也有被灭国的屈支,甚至其他叫不出名字的关外部落。
赫连浑大概看多了这样的眼神,并不在意楚衡的打量,反而大大方方地摊了摊手:“我曾在你们汉人的书中见过像你们这样的例子,据说叫龙阳之好,也叫断袖之癖?”
见楚衡瞪了几眼,赫连浑大笑,笑得喉咙痒了,忍不住咳嗽两声:“其实,倘若你愿意跟着我去大钺氏,大钺氏有的是比陆将军更强壮健硕的儿郎,郎君想要几个,我就能给你找到几个……”
“不必了!”
没有乌光弓,没有辟尘枪,陆庭依然是大延的一员猛将。
赫连浑显然不会给他这个机会。他既然敢来长秋寺,就是料定了能在这里找到楚衡,手底下的那些随扈也不会光光在山脚下等着,早已跟着他潜入寺中,躲藏在周围。只要赫连浑一声令下,这些乔装打扮,努力掩去一身戾气的猛士们,就会如猛虎一般扑了出来。
然而,赫连浑却算错了陆庭。
陆庭手中并无刀剑,但并不妨碍他贴身肉搏。
“太和二年冬,北地大雪,呼伦王领三万兵马,扰我大延边境盂兰城,斩杀盂兰城官兵数百人,掠走妇孺无数。”
“太和三年秋,大王子赫连拔杀我归雁百姓。”
“太和六年冬,呼伦王截杀进出归雁城的商队,庆王率兵,重伤呼伦王。不过半月,呼伦王怒杀府上汉人奴隶,更是烹煮人肉送至归雁城庆王府上,口称‘两脚羊’。”
他的每一句话,都带着喷薄而出的杀意,每一个拳头都在朝着最致命的地方攻击。
赫连浑避开陆庭迎面而来的一拳,刚要皱眉,却听楚衡忽的一问,脚下顿时一滞。
“阁下有多久未见过生母了?”
赫连浑如同在瞬间被点醒的雄狮,目光沉沉地看向楚衡:“郎君这是何意?”
楚衡捻着手中银针,只等他敢对陆庭不利时,直接动手:“并无他意。”
他不信以赫连浑的才智,听不懂他话中的意思。呼伦王既能捧住“两脚羊”,必然对汉人女奴毫不留情,而赫连浑生母至今仍不过只是一介女奴,且如今病重……
赫连浑的那些随扈这时听到动静,终于冲到了浮屠塔下。眼见着“诈尸”的楚衡身边,竟然站着与他们曾经多次交手过的陆庭,当即就要扑上去喊打喊杀。
楚衡警惕地亮出银针。陆庭此时也沉下心来,如一头随时准备厮杀的豹子,紧紧盯着面前的每一个人。
赫连浑却在这时拦住了随扈:“回去!”
他不敢赌。
病重的生母是他如今唯一的牵挂,如果楚三郎今日不提此事,他甚至差点忘了,潜入大延这么久,他从未收到过生母亲笔书写的家信。只有呼伦王一次又一次在信中将生母的近况一笔带过。
“主子?”
“回去!”赫连浑大喝,像是要将楚衡牢牢记住一般,鹰瞵鹗视地看着他,“楚三郎,希望日后别在战场上遇见你。”
楚衡沉默,陆庭已经挡在了他的身前。然而,隔着陆庭,他他依旧能感觉到赫连浑的视线。直到人离开,那视线才终于消失。
长秋寺正殿内零星上香的善男信女已经陆续离去。
放香火钱的箱子每日被擦得干干净净,却挡不住里头也干干净净。即便是大年初一,愿意上寺里上香的人,也不过寥寥。
楚衡和陆庭到殿内时,小沙弥正在收拢香烛:“郎君来了!”
“主持已经回去了?”
因是大年初一,大师也不像往日那般只留在禅房诵经,只是如今正殿内空荡荡的,只有几个半大的和尚收拾着香烛香灰,不见他人。
小沙弥看了看站在楚痕身侧的高大男人,恭敬地双手合十:“主持已回禅房。”他顿了顿,又问,“郎君身边的这位……香客,可是需要留宿?”
“要的……”
“不必。”
楚衡扭头。陆庭颔首:“我与三郎许久未见,今夜自然要抵足夜谈。”
小沙弥不疑有他。楚衡的眼角却抽了抽,小沙弥转身的功夫,他毫不客气地踩了陆庭一脚。
后者神情不变,却伸手握住了楚衡藏在衣袖下微凉的手。
指腹摩挲,终于将它温热。
盘坐在床榻之上,手中捻动佛珠。楚衡到门外时,他手指微顿,开口便允了人进屋。
“大师。”楚衡指了指屋里的凳子,让寸步不离的陆庭往边上坐了坐,这才往身前走,“大师的眼疾再做一次针灸,就康复大半了,往后好生养着,虽不能像常人那样清明,但也再不会妨碍生活。”
听到楚衡这么说,念完口中经文,缓缓睁开眼睛。
“三郎这是要走了?”他转头,朝着陆庭的方向眯了眯眼,“坐的远了些,倒是看不清长了一副什么模样。”
楚衡正要开口,重新闭眼道:“不过,能一路跑来救你的人,怕也不会是什么獐头鼠目之徒。”
楚衡侧头,看了看并非“獐头鼠目之徒”的陆庭,想起莫名推荐他去浮屠塔转转,低头,低声道:“大师,让我去浮屠塔,是故意的吧?”
睁开一只眼,眨了眨:“你说呢?”
楚衡:“……”
看起来并不像是个普通和尚,但除开长秋寺早年和皇宫的关系,似乎也没有其他特殊的地方。
楚衡没有继续追问,在陆庭的陪同下,为做了最后一次针灸。
那些银针,在楚衡的手下,颤颤巍巍,却稳稳地扎进皮肉,疏通活络着皮下的经脉血管。
每到这个时候,楚衡自己都忍不住要感叹一番。
作为一个搞科研的,楚衡在少年时期,差一点就被姥爷拐进了中医学的大门。还是家里的叔伯们带来的各种稀奇古怪的小发明,拐了个弯,把他拉到了另一个世界。
然而,如果让姥爷知道,穿个书,当年跑去搞科研的外孙又投身中医了,会不会气得抄起扫帚满院子追着他打。
“三郎。”
“三郎?”
直到身边传来陆庭的呼唤,楚衡这才发觉自己竟不知不觉出了神。
“可以取针了。”陆庭一直算着时间,见楚衡沉默不语,走近才发觉他竟神游天外了。
楚衡尴尬地笑了笑,取下针,又抹去特制的涂在眼睑上,用来明目的膏药。
“大师,您缓缓睁开眼,先看看我。”楚衡一边说,一边往后走,直走到禅房门口,贴着门,对上睁开的眼睛,“大师,我的人影可看得清?”
见点头,楚衡随即又往前走了两步。每走近几步,都重复询问同样的问题,以此来确定如今能看清的视线范围。
“那这个人呢?”楚衡走到陆庭身边,对着指了指他,“大师看看,能否看清这人的长相。”
陆庭的站位比楚衡最后站的距离稍远一些,朝他那边看去,微微眯了眯眼。
只一眼,神色大变。
“这位施主,可是姓陆?”
蓦地开口,楚衡愣了愣。他方才自然没错过突变的脸色,然而这个大和尚却飞快地恢复平静,只眯着眼看陆庭,似乎在他脸上找着什么。
陆庭不喜他人这般打量的视线,蹙眉:“正是。”
深呼吸:“你阿爹,可是靖远侯?”
他顿了顿,又问:“你阿娘,可还好?”
陆庭不语。楚衡见状,握了握他的手,几步上前,挡住了的视线。
“大师,眼睛才康复至此,理当多休息。楚某就不打搅大师了。”
他说着转身,握住陆庭的手腕,就要把人带出禅房。
然,房门关上的那一瞬。
他二人,却是清晰地听到了屋内,那长长一声叹息。
“冤孽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