加料的药汤连着送来三天。
每一次都是白术亲自盯着煎煮的。就连打扇,也是白术亲自动的手。
可越是这样,楚衡瞅着手里的药汤,越是叹气。
大约是以为药汤的事没被他发现,到今日,这药碗里腥臭的味道已经快重得盖不住了。
楚衡面无表情的伸手,指头沾了沾药汤,舌尖舔了一下,甘草的味道顿时冲到了脑门。
“三郎!”一旁,一直吊着心的五味赶紧端来一杯温茶。
“没事。”楚衡摇头。
就这么一下,对他来说问题不大。
甘草,又叫甜草。除了可以用于心气虚、咽喉肿痛、气喘咳嗽等症状外,还经常被用于调和药物的烈性,掩盖气味等。
之前几天的药汤里,甘草的计量并不大,下的最重的药是罂粟壳。
罂粟壳能治疗肺虚久咳之症。但因为有成瘾性,咳嗽初起的时候,通常大夫们不会开这味药。
楚衡之前,就自己给自己诊了个脉。
万花离经易道,靠的不光是太素九针,还有“望闻问切”四诊合参的方法,用其分析人体五脏六腑、经络关节、气血津液的变化、判断邪正消长,最后得出病名、医理,疗法。
这具身体的确体虚,底子也不算好,但咳嗽不重。所以第一次喝的药里,楚衡就没有尝出甘草和罂粟壳的味道,大夫留下的药案也并没其他问题。
到后面为什么会出现这两种,就有些有意思了。
楚衡放下手中药汤,让五味找来夜壶,直接把药汤全都倒了进去。
看了眼站在一旁皱眉的白术,楚衡喊:“夜里约莫要下雨,白术,记得看好窗子,别让雨打进来湿了那些草药。”
“三郎你这是……”白术一时愕然,看到楚衡微扬的笑唇,登时回过神来,“三郎放心。”
放什么心?
五味眨眼,挪到楚衡身边询问,却只得来三郎在他脑袋上的一顿搓揉。
到了夜里,果然下起雨来。
冬雨总是比其他季节显得更刺骨些。楚衡被这场夜雨惊扰地翻来覆去睡不安生,有些无奈地睁开眼。
白术和五味睡在隔间里,薄薄的一堵推门隔开了主仆。听见从推门后传来的小小呼噜声,楚衡裹着被子坐了起来。
屋外的雨水哗哗作响,屋檐下雨水滴落的声音听起来好像就在耳边。
楚衡有些坐不住,下了床,赤着脚走到小几边上,给自己倒了杯已经凉了的开水。
冰凉的水顺着喉咙下肚,他抿了抿唇。
想要混吃等死其实也不容易呐。
想起诸枋的那张嘴脸,想起前任留下的记忆里,扬州楚家的爹娘手足,楚衡叹了口气。
先做个恶人吧,把人赶走了,日子就好过了。
等到了翌日,
一夜大雨过后的别云山庄,空气格外清新。
啪的一声,一早起来的楚衡站在走廊上,面对廊下跪着的两个仆妇砸了手里的茶盏。
听说是官窑出来的次货,楚衡砸得有些心疼,脸上作出一副气恼的样子,精致的面孔有些扭曲:“昨晚厨房为何没关窗?难不成一整夜都没人想起窗户还大开着?”
廊下跪的两个仆妇都在厨房做工,平日里负责楚衡的膳食,每日要煎煮的药也都是由她们保管。
听到一向好声好气说话的郎君突然怒喝,两人瞬间打了个颤,哆嗦着求饶:“厨房的窗子每晚我们都会反复检查,昨夜的确是关上了的……”
楚衡的眉眼扫过仆妇。
他当然知道窗子是关好的。厨房无人后,白术特地又过去了一趟,故意打开了窗子,好让半夜大雨打进里头,顺道把挂在窗边通风阴凉处的几包草药也给打湿了。
眼见仆妇哭得不行,楚衡有些心软。转念想到这两人其实早已也叫诸枋收买了去,当即硬着心肠继续演戏。
“你们这两个刁奴!明知道厨房的窗子每晚必须关严实了,却还闹了这么一出,根本就是玩忽职守!还有被雨打湿的药!叫我如何煎煮开喝下?”
楚衡说着,装模作样地抓着五味的胳膊,费力地咳嗽起来。五味这会儿也满脸担忧,垫着脚去抚他的胸口。廊下站着的邵阿牛,气得直咬牙,撸起袖子就要把两个仆妇拎下去痛打一顿。
还是老陈头先开了口:“郎君,那药看样子是不能吃了,要不要再去按方子抓几副?”
抓肯定是要抓的。楚衡剧烈的咳嗽,又是点头又是摆手的,好一会儿这才顺了气:“叫林管事拿了药案去抓几副吧。”
林管事平日里负责采买,叫他去抓药虽有些大材小用,但也在情理之中。
等人被喊来,拿了药案果然没有推拒,直说一定去街上找最好的药铺抓药。
楚衡夸了他几句,塞了个装满铜钱的荷包,这才挥手让人下去。
林管事得了药案,翻来覆去看了一遍又一遍,愣是对上头的药性有些看不明白。
可看不明白药性,不耽误他往这些药里再加上一两味。
兴许是以为楚衡只是个书呆子,并不懂药理,也不觉得这事需要禀报给诸枋。林管事直接就去了距离别云山庄最近的一座小镇。
这镇不大,统共也就两三家药铺,多数是没有坐堂大夫的,要请大夫还需劳驾往边上走两步去医馆请。
但药铺里,抓药的小二还是认得一些医理的,只瞧了瞧药案就能照着上头几下抓好一副。至于这药是做什么用的,只要不伤天害理,小二们也不会多嘴。
林管事进的是常年给别云山庄供药的一家铺子。铺子里的小二们多数都认得这位负责山庄采买的管事,平日里没少互相得过好处。见人进门,忙上前逢迎。
“来,”林管事把药案一递,“就照着上头的抓。”
“哎,好的,林管事您坐会儿,喝口茶稍等!”
小二伶俐地接过药案,扫了一眼,被搁在桌上,开始照着抓药。
“林管事,这药是楚小郎君吃的吧?这人难不成还没好?”
林管事也是个嘴不严实的,翘着二郎腿,随口就道:“好的七七八八了,就是说话急了还老咳嗽。啧,那小脸白的,跟傅了粉似的,我瞧着比镇上那几家妓馆的粉头长得都好。”
小二们哈哈一笑,趁着铺子里没什么客人,你一言我一语说起荤话来。直把林管事说的身下硬邦邦的,恨不能立刻就找家妓馆泄火。
话说归说但小二们的动作仍旧很快。不多会儿就抓好了药,顺带着把林管事另外吩咐的罂粟壳和甘草分别包了两包。
林管事拿过药,正哼着曲儿准备先去趟妓馆找老相好睡一觉再回山庄。不想,手刚要拎过药包,后头一巴掌盖了下来,连带着他的手都被死死压在了桌面上。
他被摁得直喊疼,小二们也都吓了一大跳。那只巴掌这时候终于抬了起来,还没等林管事松口气,后脖颈的衣领被人忽然抓住,连人带药从桌子边上拎了起来。
他挣扎着回头,对上身后邵阿牛那双瞪圆了的牛眼,感觉心头一颤,差点就尿了。
“什么?姓林的那个蠢货被抓到楚衡面前杖责了!”
听到厨房的仆妇匆匆禀报,诸枋脸色大变,顾不上小妾还蹲在边上给他敲腿,蹭的站了起来,“那个蠢货干了什么?”
“听说是去镇上给郎君抓药的时候,叫邵阿牛听到了不该说的话!”
诸枋下意识觉得不对劲,可根本等不及他把事情的来龙去脉查个清楚。又有奴仆过来传话,说是郎君请他过去。
诸枋不敢耽搁,带上几个奴仆,急忙往中堂赶去。一进院门,就见林管事被人脱了裤子按倒在蔺草席上,手臂粗的木棍啪啪打在屁股肉上,一片血肉模糊的。
林管事大约是已经没力气哭喊了,趴在蔺草席上,只剩下哼哼。周围被特地叫来围观的奴仆一个个缩着脖子,不敢吭声。
诸枋心里咯噔一下,再对上楚衡似笑非笑的脸,更觉得心下不安了。
“郎君,这是怎么回事?”诸枋上前询问。他身后的奴仆都有些不敢上前,偷偷往后退了两步,没成想撞上邵阿牛,直接被拎着丢到了林管事的身边。
“没什么。就是觉得,我病了这些日子,有些人好像忘了谁才是主子。”楚衡笑,看着蔺草席上被打得只剩半条命的林管事,“我听说,有人在药铺里说我长得比妓馆里的粉头还漂亮。”
这话听着难听,诸枋心里却突兀地划过快意,面上带起恼恨,一脚踹在林管事身上,差点就被木棍打到。
“这种背主的家伙,郎君可不能再留了!今日能在外头编排郎君的不是,赶明说不定就敢鸠占鹊巢了!”
诸枋心里担心。他和林朱两个管事早有商量,想方设法要给楚衡好看。但也不敢直接要人命。毕竟分了家,楚衡仍旧是扬州楚家的子孙,身上又有神童的旧名。
于是连下药,都直敢在每日煎煮的草药里多加甘草跟罂粟壳,想着等楚衡上瘾,有了念头,人也就听话好控制了。
“诸管事说得对。”楚衡咳嗽两声,喝了口五味端来的热茶,眯起眼,“背主的家伙的确不能留,留着说不定就是个祸害。”
他唇角本就上扬,这么一看,越发像是在笑,只是笑容里却多了一分的讥讽。
诸枋微愣,第一次瞧见楚衡这么说话,不由的多看了他几眼,然后“噗通”一声,人群中的朱管事被邵阿牛一脚踢中小腿,惨叫一声滚了一下。
然后,又有人上前,架起朱管事,当着众人面,扒了裤子,摁倒在蔺草席上杖责。
“朱拂。你在别云山庄也当了不少年小管事了,今年如果能继续好好做,少贪墨,说不定我还能帮你荐给父亲,好叫你去别的庄子做大管事。”楚衡慢条斯理地揉了揉额角,有些头疼地叫五味把账本丢到了还在大声喊“冤枉”的朱管事面前。
“光你一人,一年的贪墨就有百两金。听说,你还纳了几房小妾,逼死了好几个穷苦人家。”
朱管事喊冤枉的声音这会儿歇了,只一个劲求饶。楚衡却丝毫没打算放过他:“轻些打。等会儿还需要押送见官,打残打死了还得是我吃官司。”
诸枋一惊:“郎君难不成要把人送官?”
他心里担心,如果只是私下惩治,最多就是把林朱两人逐出别云山庄。但送去见官的话,这两人为了少活罪,指不定就要他把的那些阴私也给招出来。
这么想,诸枋当即表示反对。
楚衡却没有理睬他的意见,反倒喊来白术,把邵阿牛带回来的药扔到了地上。
“诸管事,你不用担心他们去了官府寂寞,你到时候一道陪着去就是了。”
诸枋大惊,可楚衡根本没有给他任何解释的机会,直接命邵阿牛把人捆绑起来。
诸枋的脸色顿时青白一片:“郎君!郎君这是何意?!”
围观的奴仆们都吓得不敢动弹,唯独站在中堂廊下的老陈头面无表情,大约是听见他大喊大叫有些吵闹,这才皱了皱眉头:“郎君,此人所犯的事都已列出,不如直接扭送官府,莫要扰着郎君休息。”
楚衡闻言,感慨道:“是有些累了。”
他淡淡一笑,从诸枋带来的奴仆中指出一人:“你来,把这药包里的东西喂诸管事吃下。”
那人打着哆嗦,解开了丢在诸枋面前的一包草药。里头的东西许多人不认得,可诸枋再认得不过。
那是罂粟壳。
“吃吧,嚼两下,要是觉得太苦了,那一包是甘草,一起吃。”楚衡看着诸枋,挑了挑眉。
诸枋这时,终于明白,他今日是再也狡辩不能。
面前的楚衡楚三郎,也不再是楚家人言语间那个只会读书的神童。分明就是一头披着温文尔雅书生皮囊的豺狼。
他的眼底闪过一丝羞恼,挣扎着要反抗。
楚衡抬眼一抬,隔空弹了个芙蓉并蒂。
万花门下双心法,花间游,离经易道。一个能千里取敌首,一个悬壶济世。他莫名带的是离经易道,靠的是太素九针和歧黄之术,但封经截脉的基本指法稍加温习,就又能重新上手。
可惜,手上缺了支笔。楚衡暗自啧舌。
一个芙蓉并蒂,隔空砸在了诸枋的身上,他猛地停住了动作,顿时被奴仆塞了满嘴的罂粟壳,然后和林朱两个管事一道被扭送出了山庄。
等人一走,楚衡这才让奴仆们都散了。
经这一事,相信这帮家伙再不敢生出二心来。
楚衡想着,疲惫地捏了捏鼻梁。
他过去好歹是受过良好教育,不通读法律也知道打人不对的大好青年。但是一朝穿越,他必须适应现在的生活。
楚衡驱散开心底淡淡的倦意,转身打算回书房看会书,老陈头手底下的小奴仆匆匆抱着从诸枋院子里翻到的一大叠账本册子赶到了中堂。
他方才在中堂杖责的时候,就另外找人去翻查诸枋的院子。诸枋的小妾是个胆小怕事的,顺势就交出了她男人私藏的东西。
楚衡随手翻过一本册子,忍不住啧舌。
诸枋竟然才到山庄没几天,就给自己圈了地?
虽然是边上山里的地,可怎么说也是楚家分给楚衡的。而且这块地,竟然还藏了一个温泉。
他摸了摸肚子,将身上的裘衣拢了拢,有些想泡着温泉,吃两口温泉蛋,再喝一杯清酒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