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2章初恋定义
到底有多少人,能够把6岁时候的发生的一切都记得清清楚楚,事无巨细呢?
杨曦同印象里的初吻,是在高中某一个夏夜的树荫下,和自己第一个真正喜欢上的阳光小男生。
小男生一笑两个大酒窝,身上还总是有股奶糖的香气。
亲起人来,也如奶糖一样黏稠而甜蜜。
他会说杨曦同你的手臂上有一颗痣,有没有可能是上帝怕我找不到你,所以做的标记?
会骑着单车把背绷得笔直,只为了给小女友买一份鸡蛋摊饼做早饭。
会带着气球翻墙,只为逗生了一天气的小女友开怀一笑。
他们一起沿着学校的操场早跑,一起抱着大堆的书藏在图书馆的角落里晒太阳,一起溜到网吧和人一起上平台对战……
轰轰烈烈的相爱,轰轰烈烈的吵闹。
小小的少年和少女,每一天都是新的,每一次悲喜也都纯粹到了极致。
那个时候,假小子杨曦同也编起了辫子,还学着人家记日记。字里行间满满的都是回忆,连第一次亲吻时,对方睫毛上沾了多少雨水都写得清清楚楚。
他们手拉着手,肩膀上落满了树叶上残留的雨水。
轻触的唇齿间,满是雨后春樟树的芬芳。
——那是属于她的,最初关于爱的美好记忆。
可是现在,江俨然却说,她的初吻,并不在那个时候。
而是在她才开始计事的模糊的岁月里,这天上地下的云泥之感,也真是冲击巨大。
她顾不得江俨然迥异于平时的难看脸色,固执地追问:“我们到底,为什么要亲来亲去啊?”
我们认识的时候,不都是小朋友吗?
一个6岁,一个10岁,就是早恋,都太早了吧?!
就是直接当众告白,都会被大人当做萌萌哒童言无忌的吧?!
江俨然扯了扯嘴角:“那你觉得,自己污秽的初吻,是在什么时候?”
“你才污秽!”杨曦同下意识反驳,随即道,“你不至于吧,那么小,就算互相亲过也不代表什么。我们幼儿园里喜欢见人就亲的小朋友多了去了,我同事喊他们是没有初吻的一代,但认真地说,那些压根都不能算……”
“怎么就不能算了?”江俨然再次打断她,“你想不认账就直接说,不需要用这些话来搪塞,我也没有让你负责……”
“明明记得的事情,当做没有发生过才叫不认账。”杨曦同道,“我的记忆里,压根就没有这些事情,他们不存在——这是大自然对于生命的仁慈,让我的人生的质量有了提高,我的青春期回忆变得美好……”
“你不记得了,我还记得。”江俨然再次打断她,“我记得那些你口中‘被大自然淘汰掉的糟糕回忆’——你自己主动要玩那个急救游戏的,还学着我爸爸的模样给我做心肺复苏,说以后要当医生保……”他顿了一顿,嘲讽道,“算了,我跟你说这些干什么呢。”
“急救游戏”几个字,终于如闪电一般照亮了杨曦同混沌的童年回忆。
江俨然又一次发病之后,一起玩耍的孩子,算是都明白了江贝贝身体不好这个事实。
江其儒也有些担心他总是在太阳底下晒,试图把那群孩子哄到室内来玩耍。
杨曦同最是异想天开,挽起袖子要跟江其儒学急救小知识,奶声奶气地表示:
“江叔叔你不要害怕,我以后也跟您一样当医生,我也跟您一样学好多本领来救贝贝妹妹。”
在场的大人们哄然大笑,江俨然却安安静静全听进去了。
江其儒瞥了眼一声不吭的养子,也顺着杨曦同的话,把急救的小知识演示了一遍。
就算是……提前科普一下医疗知识吧。
不都说,教育要从娃娃抓起……
标准有效的心肺复苏是需要大量体力的,孩子当然学不会,但是人工呼吸的形式却是最容易模仿的。
——简单点来说,就是对着嘴巴吹气。
杨曦同学了那么点“本事”,有空就想找人联系。
其他孩子都对扮演“死尸”没什么兴趣,最后还是小跟班一样的江俨然自告奋勇。
“我当病人,你学会以后,不要忘了我就好。”
心脏有病的江贝贝亲自来扮演“自己”,小杨曦同压力如山大。
她一向对自己的力气估量不准,小小的双手按在他胸口上,就开始发抖,哪里还敢往下按。
最后,便只反复做了几次不大标准的人工呼吸。
——江俨然至今还记得,6岁的女孩用那玫瑰花似的嘴唇,一次一次轻蹭自己的唇角,捏着自己的鼻子努力吹气的娇憨模样。
……他那些朦胧而固执的情感,也是从那个时候,开始萌生。
初时是放不下,后来是不愿意忘。
记忆中的人即便长不大,也仍是那般美好,哪里舍得忘记。
他料不到的是,十几年后,杨曦同不但没能学会标准的心肺复苏,连自己说过的话都完全吞了回去。
“我不记得了,所以不能算!”
她的理由,也冠冕堂皇到无法反驳。
世间万物确确实实是客观存在的,但是感情,却是唯心而自我的。
你认为有,那就是有。
你认为没有,那自然,就是没有的。
谁又能强迫谁,喜欢上谁呢?
江其儒和许婧媛没有这个本事,他们明白了自己的立场,匆促离开。
杨曦同还没对他付出过什么情感,只单纯地要说明“6岁儿童”不需要对他的回忆负责,义正言辞,也没什么心理负担。
而他江俨然,陷在十几年前的回忆里,固执地不肯回归现实。
他不肯走,杨曦同自然也赶不走。
只好闭上眼睛假寐,图个眼不见为净。
这一场僵持解说,足足持续了一个多小时。
杨曦同开始是闭着眼睛装睡,后来……真就睡了过去。
再醒来时,已然是深夜到凌晨的交汇点。
江俨然似乎已经离开了,房间里静谧一片。
她就着那点从窗户那透进来的光,将床边的轮椅拖动过来,小心翼翼地靠着左手和左腿往床沿挪动——这也算是她近来频繁训练的成果了,好歹恢复了一点自主移动的权利。
当然,想要反过来回到床上,就非要人帮忙不可了。
墙上的电子钟无声无息地变幻着数字,杨曦同推动轮椅,挪到窗户前,将窗帘整个拉开。
在这里并不能看到星光,前面就是灯火通明的门诊楼,不远处的急诊通道则断断续续来往着平车和行人。
医院里24小时无休。无数生命在这里离去,无数生命在这里降生。
杨曦同想起下午的争执,多少还有有点心虚的——
但因为这些心虚,让她承担幼年无知的言论后果,也实在没有办法接受。
一个20多年的成年人,非要计较6岁孩子的话,也实在是有点胡搅蛮缠。
按他的视角来看,她的大半青春回忆都要改写了。
6岁时候喜欢上了一个10岁的清秀男孩,虽然长得很像女孩但其实不是。
6岁的时候有了第一次初吻,虽然很像游戏,但是毕竟发生了所以应该还算青涩回忆。
6岁的时候许下了保护对方一辈子的承诺,虽然童言无忌,但是毕竟言出必行……
杨曦同用左手拄着下巴,看着玻璃窗外的夜幕发呆。
这样的话,她的整个人生,都要被重置了啊——
她的美好初恋,她的酸涩回忆……甚至连接下来的几十年,都没办法摆脱了。
小江医生长得再好,眼睫毛再长,嘴唇再漂亮,吻技再好,也是不能要的。
她正想得入神,身后却传来一声喷嚏声。
杨曦同吓了一跳,赶紧推着轮椅转身。
门口的那张闲置的陪护椅嘎啦嘎啦响了两声,一个黑乎乎的人影爬坐了起来。
“什么人?!”杨曦同提高嗓子。
“是我,江俨然。”
墙边的壁灯被打开,坐那的人果然就是江俨然。
他脸上全是红印子,睡得双眼迷蒙,看起来倒是比白天容易亲近多了。
“你怎么在这?”杨曦同目瞪口呆地看着他。
江俨然抓了下头发,皱眉看着她,半晌才回神道:“一直都在,你还没把信还给我,忘了?”
这一次,杨曦同是真没忘。
他们讨论小朋友游戏时的肢体接触,算不算初吻来着。
无奈立场不同,看法不同,到后来就开始比赛谁更有耐心。
——最终的结果,似乎是睡神赢了。
江俨然看了眼时间,吃力地站了起来。
他倒没有执着到非要不睡觉也守着她问出个究竟来,但是一整天的高强度工作实在太累了。
不知不觉,竟然就这样睡了过去。
他拉开病房门,走廊里一个人影也没有,“吱呀”的开门声嘹亮到刺耳。
屋里的杨曦同终于有点过意不去了,含糊地挽留道:“反正都这个点了,不如干脆睡到天亮再走。”
江俨然回头瞥了她一眼,又掏出手机看了看,最后还真坐回了陪护椅上。
这个病房并不是病房,因为恰好被足有三人环抱那么粗的巨大方柱切,所以没办法放下第二张病床。
不知不觉就变成了单人病床,加门外加护床们的公共洗手间。
喜欢单人间的病人,自然不会喜欢别人来分享自己的洗手间。
无所谓房间里住几个人的病人,也不喜欢不同的病人反复穿过自己的房间。
不知不觉,这个非特殊单人病房就成为了爹不亲娘不爱的鸡肋。
杨曦同睡眠质量极好,对这个房间倒是挺满意的。
可现在江俨然一“陪夜”,立刻就变成了孤男寡女共处一室的尴尬境地。
江俨然躺回到椅子上,视线余光却还留在她身上。
——她上的了轮椅,却上不了床这个事,他也早听护士们提起过了。
“你要不要再睡一会?”他主动问道。
“我……”杨曦同干笑,“不用了,我都躺了一天了,正好坐着休息一会。”
那根方柱的关系,杨曦同轮椅的活动范围也十分有限。
从床边到窗户边,没问题。
从床边到门口,完全不要想。
那张病床和柱子,就是天然隔绝的屏障。
江俨然翻了个身,看起来似乎又睡熟了过去。
杨曦同推着轮椅往床边挪了挪,又往柱子那挪了挪——那个缝隙,她坐着是绝对过不去的。
她便隔着床和柱子,遥遥地望着江俨然的背影。
墨绿色在昏暗灯光下,看起来跟黑色也没什么区别。
人躺倒之后,差别也比站立的时候小了很多。
小时候在病床前看他,总觉得脆弱易碎。
如今看去,虽然疲劳,但已经不觉得他需要保护了……
“咿呀——”
江俨然突然翻身,杨曦同要调转轮椅已经来不及了。
四只眼睛对上,什么情绪也来不及藏了。
“看什么?”
杨曦同嗫嚅,手指在轮椅扶手上慢慢抠挖了两下,才道:“没什么,就是觉得……”她抬手抓了下因为睡觉而有些蓬乱的头发,“觉得挺对不起你的……那么多事情……我都忘了。”
江俨然没吭声,半晌,又坐了起来。
“不怪你,我6岁以前的事情,也都记不清了。”
“我……”
“不要说好朋友,我连亲生父母的脸都记不清了,只知道他们因为我生病,不要我了。”
这一句话不啻于天外惊雷,把杨曦同脸上的惊讶照得清清楚楚。
“你是说……那江院长……”
“他是我养父,”江俨然往后靠了靠,将陪护椅后面的白墙当做倚靠,“我6岁的时候,父母因为负担不起医疗费,把我扔在了医院急诊。是这家医院救了我,他们还集资募捐给我做了好几次手术——后来能痊愈也完全靠他们。我爸爸那时候刚结婚,连孩子都没有,勉强算是符合收养条件,就把我领回了家。”
杨曦同迅速回想起总是沉默的江贝贝,总是跟江其儒走在一起的江贝贝……她还以为是自己的问题,一直没有任何关于他母亲的记忆。
现在仔细一回想,才发现一直在照顾江贝贝的,确实只有江其儒一个人。
“他们还那么年轻,尤其是养母,30岁都不到,不知道有多渴望生一个属于他们自己的孩子。可是他们收养了我,按照当时的规定,就不能再要孩子了——大家其实都没有错,但是谁也没办法妥协。我养母是在我升入初中前决定离婚的,那个时候,家庭氛围已经糟糕到连表面的和平都维持不住了。周围的邻居全知道我们家的事,每次他们吵架,就有好几个阿姨过来劝架。跟养父科普附近福利院的情况,告诉他没有共同的孩子,维持家庭生活有多困难……”
“他们最终还是离婚了,他一个人含辛茹苦把我养大,中间竟然真的就没再成过家。”江俨然看了杨曦同一眼,继续道,“他真的,是非常好的一个父亲。这几年我一直帮他留意着,也悄悄翻过家里的东西——他对你母亲,是真心非常喜欢。从他们还是高中同学的时候,就悄悄喜欢上了,只是缘分捉弄人,从来也没有机会能说出来……”
杨曦同慢慢地低下了头,江俨然絮絮叨叨说这么多的目的,她已然明了了。
确实,江其儒为人难得。
可是,谁也没规定爱情一定能得到回馈。
如果感情也如在肥沃土地上耕耘一般,必然能获得收获,那这世上还哪来的旷男怨女?
许婧媛已经明确表示了,她对这位老同学的炽热感情,并不感冒。
作为女儿的,又有什么立场帮着外人来劝导母亲?
更何况,从他前妻的角度来看,他其实只能算一个合格的父亲,道德高尚的医生……并不是一个称职的丈夫。
按国内的社会形势,婚前没有协定,默认结婚便是要生育属于自己的孩子的。
婚后再提出的附加条件,另一方不愿意妥协接受,也是情理之中的事。
“就当给他们一个机会,也不行吗?”江俨然道,“人跟人都是要相处,才知道是不是合适的。你父母当初不也是同学,天天一起上学,渐渐熟悉了,才在一起的?他们年纪也都不小了,你以后肯定还要组成自己的小家庭——你忍心看着她就这么孤单的老去?”
“我怎么给机会?”杨曦同感慨道,“我又不是丘比特,射(和谐)中谁就主导谁的爱情。”
江俨然沉默了一会儿,开口道:“下周我们院有个去特殊儿童学校的活动,我给你们都报名了。你到时候撺掇你妈去,我也会带我爸去……”
“等等,下星期?你什么时候报的名?”杨曦同提高声音,“你怎么能不经过别人同意就胡乱安排呢?下星期我还残废着,我去个鬼的特殊儿童学校——我自己都不能自理好吗?!”
“其他病人还在休息。”江俨然提醒。
杨曦同狠瞪着他,压低声音,每个字都跟用牙齿咬过了一样,“我也还病着,你好意思让我去慰问残疾人儿童?我没准还得靠他们帮我推轮椅!”
“所以才需要你母亲陪你去,不然的话,你用什么理由去邀请她?”
江俨然这一句话,彻底把她剩下的抱怨和腹诽全部都打了回去。
说是步步为营吧,也不是什么大奸大恶的事。
说是处心积虑吧,对方也就是为了给他的独身老爹一个追求爱情的机会。
杨曦同是真对江俨然的特殊反哺方式叹为观止。
你亲生父母知不知道,他们丢掉了一个多么有智慧有谋略的儿子啊?!
这话显然不能说出口,她只好继续狠瞪着他发泄。
江俨然轻笑了一下,起身走到窗边,帮着她把轮椅推近床边:“天快亮了,我扶你回床上吧。”
杨曦同犹豫着点了点头,江俨然便俯下身,轻轻将人抱起来,放倒在床上。
抱惯了重症病人的医生动作是非常利落的,手放在她背脊上的时间简直可以用秒针来计数。
杨曦同却觉得后背火燎一样的灼热,脸上的热度半天都没有褪下去。
那双漂亮的眼睛离得那么近,花瓣似的、吻过自己的嘴唇,也近在咫尺。
杨曦同悄悄嗅了嗅,小江医生身上虽然满是消毒水和汗渍的混合味道,却并不难闻。
平心而论,被帅哥拥抱,在她这个年纪,还是……挺容易激动的。
将她搬上床之后,江俨然看了眼时间,又瞄了眼洗手间:“借你卫生间用一下,不介意吧?”
这地方本来就跟卫生间没什么两样了,她真要介意,也介意不过来。
杨曦同便大大方方地摇了摇头,“你随意,不过我可没有衣服给你换。”
江俨然浑不在意,转出去不到五分钟,就抱了干净的t恤和白大褂回来。
水声哗哗响起,杨曦同僵硬地躺在那,心里默默后悔:
她都一整个晚上没上洗手间了,这水声诱导能力要不要那么强啊!
江俨然还把轮椅放那么远,她够都够不着。
要是搁别人那,还能用辗转反侧的办法转一下注意力,偏偏她连翻身的能力都没有……
哗啦啦,哗啦啦——
时间一分一秒过去,江俨然始终没能出来。
杨曦同到底还是按了呼叫铃,值班护士还是昨晚那一个,她熬了一夜,眼神惺忪,声音也有点沙哑:“33床杨曦同,你有什么事?”
“我想上……”杨曦同的话还没说话,卫生间的门猛然被打开。
江俨然顶着湿漉漉的脑袋,只裹了条浴巾,“我给你准备的浴巾怎么不见……”
“啊!”小护士率先惊呼出声。
江俨然也赶紧“砰”的拉上门,但外泄的春光和即将喷涌的八卦留言,是怎么也没办法阻止了。
杨曦同欲哭无泪地看着重新紧闭的浴室门,和满面羞红飞奔而去的护士,满膀胱的尿液让她连说脏话都得悠着点。
是谁都好,起码在离开前把床底下的尿盆,给我递一下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