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学督看了一眼慷慨陈词的金学正,没有说话,面上也看不出来什么情绪,她问宋晚晴:“你与顾萱同窗多年,照你看,她是什么样的人?”
宋晚晴恭谨的说道:“顾萱是什么样的人还需师长们判断,只是学生有下情要禀,顾萱同窗这两日不来,并非她本人意愿,她托家中婆子捎来一封信陈情书,我还没有来得及呈上。”
杨学督一条眉头,道:“既然这样,我们就听听她想说什么吧,念。”
宋晚晴打开那封信,念了起来:“杨学督及各位师长垂鉴:吾于前日始不能来学中上课,实非吾之所愿……”这是斯迎的亲笔信,信中解释了自己没办法来女学的原因,说自己的姨母对学宫有误解,现在不让她来学里上课,还需要她来慢慢开解,希望宽限一些时日,等自己说服姨母之后,再来女学,并且表达了自己要继续求学的愿望,并请求各位师长给她一次机会。整篇文章用簪花小楷写成,文笔通顺,语义明确,用词恰当,也恰到好处的表现了她的文采。那日,她求路婆子去给她办退学的时候,私下找一下宋晚晴,让她给学督带封信,并强调,斯迎嘱咐这封信要么亲手给杨学督,要么干脆烧掉。
宋晚晴念着那封信,其实大脑一片空白,这信前天就交给杨学督了,她以为交完了就没事了,但学督昨天又派周文书送了回来,让她在全员会上把斯迎的遭遇如实的说出来,并当船宣读这封信。今天一来,她就发现坐在最上首的那几位脸色不对,当时冷汗就下来了。
她清楚的记得前天她去学督官厅转交斯迎的信的时候,杨学督对她说:“你是你们斋的斋喻,帮斋长总管着全斋同窗的事情,斋长不能时时看着班里,你最了解同窗的情况,何况你跟顾斯迎坐得近,那孩子这些年成绩不错,想必平时学习很刻苦,你就着重跟师长们谈谈这方面的事情,这次虽然是为她破例,但是,将来你们留宿生中优秀的学生也可能被选出来重点培养。你是斋喻,在留宿生里也是出类拔萃的,将来也是要为学宫所用,眼光要放长远一些,到那天,你知道该怎么说吧。”
而昨日,彭斋长跟她说:“你当斋喻已经两年了,虽然我是半途接手你们斋,但你的辛苦我看在眼里,你和顾萱低头不见抬头见,最是了解她的性情,这个孩子其实我也很喜欢,学习努力成绩也好,就是性子上有些傲,我冷眼看着她也不大爱理人,本来这也没什么,只是你也知道,她家里出了事,经过这么大的变故,你坐在旁边,应该感觉最深,是不是觉得她的性子和从前不一样了?学习还像从前那么踏实吗?这些事虽小,却应该让师长们都知道,这样评判才客观。哎,我也知道徐先生那件事,她受了些委屈,但她这些日子赌气不来上课,不论如何也是不对的。我教了她这些年,跟她也是师生一场,自然希望她好,只是,这件事不是她一个人的事,而是事关学宫的规矩,毕竟我只想对你们一视同仁,不想让任何人搞特殊。我这也是为你们留宿生好。明日很有可能叫你过去说说她的情况,我不是叫你说她的不是,而是你应该把她的情况全面的跟师长们说清楚。你明白吗?”
宋晚晴低着头,到底也没把斯迎给学督写信的事说出来。两位师长话很委婉,但意思却都很明确。她是怎么卷入这种事的,学督是太平学宫的最高领导,她的话自然不能不听,但斋长是她的顶头上司,每年的考评除了各科先生,还有斋长一份子,她这个斋喻也是斋长任命的,所谓县官不如现管,得罪了斋长,平时给她穿穿小鞋就够受了,但若是得罪了学督,她想也不敢想将来会怎么样,她可是留宿生,除非能弄到钱,否则一辈子别想摆脱太平学宫,就算弄到钱,学宫想要找茬也是很方便的,而现在这位学督四十来岁年纪,离致仕还早呢。
宋晚晴叹了一口气,心想自己怎么一糊涂就接下来了呢……那婆子明明找了斋长,为什么不把东西交给她?难道斯迎预料到斋长反对她成为殊才?那斯迎怎么就找上自己了呢。
早知道她就不要掺合这件事了,可是,当她把信交给杨学督的时候,她就已经站队了,那毕竟是学督啊,作为留宿生,学督就是她们的神,可以主宰她们的命运……只是,她想不明白的是,彭斋长怎么敢跟杨学督叫板,难道学督不是这太平学宫最大的官吗?还是唯一货真价实的四品官。
直到现在,她才明白,反对斯迎做殊才的竟然是金学正,怪不得彭斋长这样有底气,她的心才真正慌了起来,就算茂学毕业,往后还有成学、嘉学,学生的赏罚可是都归金学正啊,她今天帮了斯迎,就是得罪了金学正。现在天气已经凉了下来,她的夹衣却被汗浸透了……
宋晚晴知道事已至此,她也无能为力,只希望将来她被为难的时候,学督能看顾她,她集中精力,终于顺畅得念完了全文。读完,她偷眼观瞧了一下金学正,发现她根本没有看她,眼中的厉色全都射向彭斋长。
杨学督听罢说道:“这是这个孩子托人转交给我的信,看来她并非胡乱赌气,只是遵从长辈之命罢了。”
金学正面色微沉,从宋晚晴说徐先生那件事的时候,她就意识到事态不大对了,到了念那封信开始,她就知道落进了杨学督的套里,但她很快恢复了正常,说道:“但她家里这样的态度,她又怎么能安心在学宫学习呢……学督,我们这次可并不是随随便便收一个学生,而是要选重点培养的人才,各方面都要考虑到啊……”
众人又纷纷交头接耳起来,在一片嗡嗡的议论声中,周文书回来了,手里拿着一只精美的绘鹤云纹漆盒。
杨学督拿起这个漆盒,站了起来,对着下面坐着的一个四十来岁穿粗布衣裳的女子说道:“蔺先生,你来看看这个漆盒造价多少?”太平学宫有务学,主要教授木工、雕刻、制墨、制笔、纺织、刺绣、农技等等一些实用的技能,蔺先生就是教授木工技艺的先生。她站起来,接过盒子,看了看,说道:“材质就是普通的枣木,漆料也是普通的,做工尚算精细,盒子做出来成本最多三十文,里面的十种颜料加起来成本十文,大小画笔三支,成本价五十文,总共加起来九十文上下。至于卖多少钱,还是请缀锦阁的唐大掌柜来参详参详吧。”说着,她把盒子递给旁边一位身着秋香色缠枝宝相花暗银纹襦裙的富态女子。缀锦阁原来是郑太皇的私产,专门卖各种首饰珍玩和各种古物,后来划给了女学。
唐大掌柜拿起细看了看,又打开盒子看看里面装的颜料,笑道:“看这个盒子还有这里面东西的品质,算在一起,进价不会超过一百八十文,徐先生一次买这么多应该会再便宜些,我们店是不卖这种的,不过三百钱的开价倒也不算贵。”商家贩货倒手一倍利也是常态,因此唐大掌柜倒也不认为徐先生黑心。
专业的木工和商人都这么说了,也由不得大家不信,这徐先生要求所有学生买盒子,一个盒子就要从孩子手里赚一百多文,那些孩子的家长也有不少市井出身,家里并不富裕,每月收入不过三四贯,只因为这是先生的要求,又怕委屈了自家孩子,敢怒不敢言罢了。
杨学督点点头,站起来,朗声说道:“大家也看到了,并非斯迎这个孩子对先生心有怨言而赌气不来,而是她的长辈不愿意让她来学宫就学,为什么?就是因为这位徐先生太过分了,竟然利用自己的身份强迫学生买东西牟利。学生的家人自然会认为我们女学自身不正,教不好孩子,人家自然不放心把孩子交给我们。为人师表,当以德正身,徐先生不能以身作则,竟然从一群孩子手里赚钱,这种行为和商贾有何异?而且,还导致学生无法正常上课,此例决不能开!你们也要以此为戒,我决不允许这样有辱斯文、败坏我女学清誉的事情再发生,蒋学监,你来处置这件事。”蒋学监忙站起来应了。
杨学督继续说道:“所以,顾斯迎这个孩子不来学里,并不是她的品行问题,她的才学已经由诸位博士和先生们的认可,并且还得到了太后的赞许,大家还对给她单设这个条例有什么疑问吗?”
裴先生先说道:“看来这个孩子还是情有可原的,既然她有向学之心,又有才华,何况也是我们识人不明,让孩子受了委屈,我们应该负起教书育人的责任,为太平学宫培养这个好苗子。我已经没有什么疑问了。”
金学正见杨学督如此义正言辞,也没了别的言语,只是沉着脸,不说话了,大家见高层是如此态度,也都跟着答道:“是,我们也并无疑问。”
杨学督说道:“那好,下面就开始投票吧。”
于是众人拿起笔,往早已准备好的票纸上描画,同意便画圈,不同意的画叉。最后殊才条款以九成赞成,半成反对,半成弃权得以通过。
杨学督拿到唱票结果,站起宣布,说道:“那么这个殊才条款就通过了,从今天起,顾萱顾斯迎就是实行我们太平学宫特殊人才条款的第一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