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学督走后,斯迎也在暗暗观察,那些牢头们对她的态度,似乎有了些微妙的变化,比如不用她开口要求,她们就会多给她一勺菜,墙边的粪桶倒的也勤些了。于是,她试着对送饭的女牢头说:“婶子,我已经一个月没沾过半点肉腥了,您跟厨房上说说看,让他们加点肉可好?”
女牢头叉着腰看着她,笑道:“我说小姑娘,我看大牢这么长时间,就你要求最多。这肉,我们自己都吃不上呢,你就凑合些吧。”她对斯迎已经和善了不少,一来是上头有交代让多照顾些,而来是相处时间长了,觉得这孩子也挺有意思。
斯迎见她不像平时那么不好说话,笑道:“婶子,您也看到了,随便编些小玩意都能换点零用钱,更何况这里的人都是大户的夫人、姑娘,女红是不在话下的,你要是愿意,何不从外头接些活计来,我们也好打发时间。我们虽不打算靠这个赚钱,但若是能换上一文半文,改善一下伙食也是好的。你看呢。”
女牢头没说话,走了。第二天,她拿来几股彩线和一小盒子珠子,问斯迎:“会打络子吗?”
斯迎露出一个笑容,点了点头,接过彩线。很快,斯迎便打了几个漂亮的绳结交给女牢头。女牢头分发食物的时候,给斯迎了一碗带了几片肉的菜。
其他的犯人见有人这样做,也都纷纷跟女牢头要求,她果真接了一些纳鞋底、绣手帕的活计让她们做,只是仍不敢让她们用剪刀。牢房的气氛也愈发好了,狱丞巡视的时候,也没有什么哭闹着要死要活的情况,这让他很满意,夸了牢头一番。
斯迎见牢头高兴,又趁机为女犯们争取了一次洗澡的机会,这是只有天字号牢房的女犯才有的待遇。柳佩文把家里人送给她的衣服分了一套给斯迎,衣服比斯迎的身材大了许多,斯迎没有剪刀,只好用针线简单的扦边,稍微把衣服改的瘦了一点短一点才穿得上,不过她已经十分满意了。
杨学督这边却依然被斯迎的事情困扰,这又找蒋学监商议:“你听说了吗,前两天,崇佑太后也找了咱们这的人问这个孩子的事呢,没想到这事弄出这么大动静来……”
蒋学监笑得有些复杂:“崇佑太后找的是金学正吧,她本就管学生,学生的事找她问也合适,只是为什么崇佑太后也要插手这事?”学正是女学里面管理学生事务的,跟学监平级,相当于从六品待遇,却并不是朝廷正式的官员,金学正也是女学里面的老资历,不知怎么跟崇佑太后身边的宫女妈妈交好,得了崇佑太后的看中。
杨学督说道:“应该是慈惠太后跟崇佑太后提了,所以崇佑太后自然是给慈惠太后面子的。”
“那崇佑太后想不想让这孩子入宫?”蒋学监问道。
杨学督摇摇头,压低声音说道:“谁知道呢,她就那天把人叫过去问了话,到现在还没有表态,看样子不想搀和这件事。”
“现在外头谣言漫天,听说昨天齐王就是为这件事入宫的,您知道吗?”蒋学监问道。
杨学督点点头:“已经听说了,这也不奇怪,两宫太后都派人去查一个罪臣之女,齐王能不知道吗?他平时不说话,眼睛一直盯着朝中呢。”
蒋学监说道:“现在外头盛传,齐王坚决反对,他说因为她这一个女孩害的两家家破人亡,哪里是大贵之相,分明是红颜祸水,说决不能让她入宫。有人听在场的宫女说,当时三位就僵在那了,慈惠太后脸色很不好看呢。还是崇佑太后打圆场这事才过去。现在这件事传的沸沸扬扬呢。”
“红颜祸水啊……”杨学督不知想起了什么,忽然一阵苦笑。
蒋学监皱了皱眉头:“看来这事铁定成不了了,齐王可是宗室长辈,皇家的家事他的话是很有分量的。再说,两位太后可不会因为一个小女孩,非要跟齐王过不去……”
“但总得给慈惠太后个面子吧,毕竟人家才是皇上的亲妈。”杨学督觉得齐王何必较这个真。
“只是,这个女孩子恐怕惨了,她父母家人都已经徙蜀地了,难不成再把她单送过去?路途这么遥远,她一个十来岁的孩子,恐怕凶多吉少啊。”蒋学监想到那女孩的才华,觉得颇为可惜。
“谁说不是呢,可家里出了这种事,又有什么办法。”杨学督也摇了摇头:“只是我实在觉得这孩子挺可惜的……”
蒋学监想了想,说道:“不如我们把她接下来……”
“这能行吗?”杨学督顿了顿,抬起头看着蒋学监。
蒋学监站起来,对杨学督说道:“您想啊,慈惠太后刚刚登上尊位,第一件事想办的事就要弄个人到宫里,这要是搁在平时不就是件小事吗,现在却被齐王当面否了,肯定觉得脸面上过不去。我们把这女孩子接下来,不就是给太后一个台阶吗?而且这孩子本来就是我们女学的人,在齐王那边也说的过去。齐王直接否了太后的意思,太后退一步,他也不会在这件事上纠缠。而我们正好为女学留下这个人才,岂不正好。”
杨学督拍了一下手,也站了起来,笑道:“你这个主意可行,说起来,慈惠太后还是出身我们女学呢,我们出面帮太后把这件事处置稳妥了,太后也高兴。哎,她父亲为人一向方正,摊上这事也只能说是命,能帮就帮一把吧……”她虽然跟顾河没有深交,但他的名声在士林一向很好,杨学督背着手转了两圈,说道:“这样,我再去牢里看看那孩子,看看她是否真值得我们出手。如果果真是个机灵孩子,我就入宫觐见太后,把这件事给办了。对了,你也跟我一起去,嗯,再请裴博士走一趟。”此时的博士,专门指授业的博学之士,也就是最高级的老师,正五品,这是太平学宫里除了学督以外唯一有品级的人,这是郑太皇为了提高女学的学术水准专门设置的,任职的也是有名望的学者大儒,和国子学博士地位、待遇相同,不过他们无一例外都是男人,没有一个是女人。
杨学督带着裴博士和蒋学监再次来到大牢,与上一次相隔不过十来日,却发现这个女孩的气质跟上次见她大不相同,一下子成熟了不少。身上穿着一件并不大合身的襦裙,颜色也有些老气,不像这么大的孩子穿的,经过简单的修改,勉强上身,袖子因过于肥大,挽了几层才露出手来。
不过女孩落落大方的态度和优雅的举止弥补了这个缺陷,让人不禁心中赞叹。斯迎施礼之后,杨学督看着她微微颔首,问道:“你在这可觉得苦?”
斯迎笑道:“自然是苦的,不过下狱不都是要受苦吗?”
杨学督又问:“你可知道自己为什么下狱?”
“大概知道些,但却不甚了了。”斯迎答道。
“那你觉得你该不该下狱?”这个问题问这么小的孩子,显然有些刁钻了。
斯迎却只是笑笑,平静而自然的说道:“该与不该,简在圣心,雷霆雨露,俱是君恩。”
杨学督听这话便是一愣,下意识的回头看看蒋学监和裴博士,果然在他们脸上也露出了诧异的表情,这话若是从一个成年人口中说出来并不奇怪,但是从一个十一岁的女孩子嘴里吐出来,还不带丝毫做作,却让人十分震惊。
杨学督没有再问下去,带着蒋学监和裴博士离开了。一出了牢房大门,她便忍不住问裴博士:“这孩子您怎么看?”
裴博士微微皱了一下眉头,捋了捋胡子,说道:“的确是聪慧非常,难怪上头如此看中,只是才这样的年纪,便说出‘简在圣心’这种话,未免过于油滑了些……将来能成长成什么样,真是不好说啊……”
杨学督看了一下缓缓关闭的牢房大门,吁了一口气,苦笑道:“我们这里才女无数,就是缺了她这种……”
杨学督决定留下斯迎,立刻就去求见慈惠太后。一递牌子,太后就立即让他入宫了。
慈惠太后见到她,笑着赐坐,问她:“我让你再看看那孩子,你现在觉得怎么样?”
“太后慧眼,果真是个不错的,人也有灵气,说话也得体,在学里成绩也好,只是文章虽多巧思,到底还差些火候,且不擅引典,学问恐怕还要在融会贯通上下功夫。”杨学督回道。
“这倒是无妨,那你说我该不该留下她?”太后见杨学督肯定了她的眼光,脸上的表情也松了松。
杨学督知道,太后这么问只是试探,笑道:“留与不留,简在圣心,雷霆雨露,俱是君恩。”
太后瞥了杨学督一眼,话语中便带了些嗔怪:“你怎么也跟那些人一样,跟我油嘴滑舌起来。”
杨学督一笑:“这倒非我的话,我是去牢里看那孩子,便问她‘你该不该下狱’,那孩子就是这么回答我的。”
太后大笑:“原来如此,还真是个伶俐的孩子……”随即,她又叹了一口气,说道:“只是齐王坚决反对,我也不好因为一个女孩子跟他闹僵,哎,其实我的本意也是为了皇家子嗣,太祖皇帝有六子,五支嫡出中偏只有太宗一支最为单薄,皇上打小身子弱,我也没别的念头,只盼着将来能多几个健康的皇孙……哎,再说了,罪人女眷没入后宫本来就是常例,就因为他家不是这个罪,所以我才没打算让她以奴婢身份进宫,那些没入宫中的罪婢,哪个不比她家罪过大,怎么偏她就不行呢……你说我做错了吗?搞得我好像故意选奸妃祸国一样……”太后说道这里,想起这些年自己受的苦,心里一阵酸楚。
一直不受宠爱,身为皇后却要受小妾的气,本以为没什么指望,却终于又有了身孕,但随即丈夫驾崩,这个孩子还在腹中,因国不可一日无君,朝臣也等不及她把孩子生出来看是男是女,于是皇位只好兄终弟及,她因皇嫂身份,不能称太后,而被尊为仁惠皇后。她知道自己和儿子的身份有多敏感,这些年在宫里终日谨小慎微,守着儿子过日子,生怕一个不好就成了别人的眼中钉。若是她第一次怀孕的男胎能活下来,她何至于如此……那女孩的八字和面相她也悄悄找人看过,说是天生贵相,必生大贵之子,看相的还暗示这女孩的八字跟皇上的八字十分相合,旺夫旺子嗣,想必燕王府也是算出这个结果才非要聘这个女孩为世子妃的。她第一次开口就是要个人,这点破事居然被当面顶撞……
太后顿了顿,才忍住满肚子的委屈和牢骚,放缓声音,直接称呼了杨学督的字:“碧心啊,你可是我的师姐,总要帮我,你看现在这事该怎么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