谁知那声音犹未说完,斯迎旁边的牢房一个温和的声音打断了她,说道:“元妹妹,同是天涯沦落人,何必说这些……”
“哼,温姐姐还有心情说教,我看你还是操心操心自己吧……”那个姓元的女子冷笑道。
柳佩文忽的出声说道:“这里是大理寺大牢,你的夫君还在受审,你唠叨这些,是怕大理寺卿忘了你吗?”
那元氏听了这话方不说话了,嘴里不知又嘟囔了些什么,之后便不吱声了。
柳佩文转而对斯迎笑道:“原来你们还教授音律啊。”
斯迎有些失望,心里也知道在牢里说话不小心,是很犯忌讳的,便放弃了追问的念头,扬起一抹明媚的笑容,回答柳佩文:“是,我们平时除了学习儒家经学还要学诗词、法学、玄学、史籍、算学、诗词、绘画、音律、女红、棋艺、书法,还另有先生教熏香、茶道、插花、厨艺……”
柳佩文见她小小年纪虽没有城府深到处变不惊,却已经能控制自己的情绪,也不去问她不该问的事情,心里有些诧异,又有些怜惜,笑道:“都说太平学宫出才女,想不到你们小小年纪竟要学这么多东西。你们学了这些以后就会成女官了吧?”
“还远呢,我们学宫分成蒙学、茂学、成学和嘉学,前三阶段每一段学三年,蒙学就是开蒙识字和一些基本的学识,茂学和成学就要学典籍、琴棋书画,如果想要当女官就要考上嘉学,在儒科、文科、法科、算科、玄科、史科、医科、书科、武科九大门中挑一门专精,各科最长修习六年,若考试通过可以提前毕业,学成之后经过考试便可以做女官了,或者挑一门技艺专修,也要修上数年,将来也可在都水、将作等各监做技官或者吏员。”
另一边牢房里传出一个清脆的童声:“娘,我也想上女学。”旁边的牢房关着一对母女,这小姑娘一直很安静,斯迎前些日子又只顾着自己伤心,之前根本没注意到。
女孩母亲的声音很轻柔:“那你问问这位姐姐,要怎样才能上女学。”
斯迎笑道:“蒙学很简单,只要愿意去,交了束脩就可以听课,不过书本纸笔要自己准备,茂学、成学都要考试通过才行。”
温氏在另一边笑问道:“哎呦,要学这么长时间,你们学完了要多大了?”
斯迎笑道:“成学毕业之后大多都是刚到及笄之年,或者再大上一两岁,其实大部分人上完了成学就回去嫁人了,只有想当女官的才要考嘉学,嘉学是跟男子的太学一样的,女官的学识也并不逊于男子,可以和男子并立于朝堂呢!”
那童声撒娇道:“娘,我将来也要当女官。等咱们回家了,你让爹爹也送我去女学吧。”斯迎听了,心里一阵酸楚,这孩子怕是比自己还要小三四岁,还没意识到自己一辈子的命运都已经改变了。
“好,等回了家,我们一准儿就去。”女孩母亲的叹息很轻,却压得人人心头沉重。
斯迎忙扬起声音问道:“夫人如何称呼?”
女孩母亲柔声说道:“我夫家姓赵,娘家尹氏。”
斯迎笑道:“原来是尹夫人。那小妹妹叫什么名字,多大了?”
小女孩没等母亲出声,自己说道:“我叫赵明臻,今年七岁。臻是至秦臻。”
斯迎笑道:“事理明达,学问至臻,好名字。”
小女孩自豪的说道:“姐姐的名讳我也会写!”
“这么说你已经开蒙习字了?”斯迎问道。
赵明臻答道:“家里给我请了先生,可是就我一个人,没意思,要是去了女学,是不是就有人跟我一起学了?”
斯迎笑道:“是啊,那你就有很多同窗了。”
温氏对女学也饶有兴趣,问道:“说起来,你们女学的先生是男还是女?”
斯迎应道:“有男有女,不过里头管事的都是女子。男先生都是外面聘来的。”
温氏笑道:“听了不少女学的传闻,倒是第一次听你们里头的学生说。”
“传闻?”斯迎刚想细问,却听柳佩文忽然插言说道:“你们的音律课都已经教这么难的曲子了?”
她只好收了打听的心思,笑答道:“姐姐见笑了,其实音律课还没有教此曲,只是上次先生弹了此曲让我们赏析,我心里喜欢,便私下练习,只是运指上总有些不得要领,想必姐姐精通音律,此曲我尚有几个疑问之处,不知姐姐可否为我解惑?”
温氏在一旁笑道:“你这小丫头倒是会问人,你这位柳姐姐是当世大琴家杜山人的关门弟子,习得她师傅的绝学呢。”
柳佩文忙谦虚道:“其实我的琴艺哪及师傅之万一,有愧于恩师的指点。”
斯迎忽然想到了什么,问道:“冒昧问姐姐,您跟已故韩侍郎家有何渊源?”
“是,我夫君是燕王府文学韩州仇,你说的那位是我公公。”柳佩文笑道。
斯迎又问:“那……请问河东先生是否与姐姐有亲?”
“正是我祖父。”
“原来真是您!”斯迎有些激动,笑道:“家父深慕河东先生之文采,并且很是推崇先生提出的‘文以明道’,也常常跟我提起河东先生有一位孙女,不仅在学问上尽得河东先生真传,琴艺还师从杜山人,可以说是才艺双绝,一直想着让母亲带我去韩文学家拜会姐姐,可惜家中有事耽搁了,没想到竟在这里见到您,真是失敬了。”说罢恭恭敬敬的对柳佩文施了一礼。
柳佩文颔首回礼,笑道:“不敢当,我就说我们是有缘人嘛,不过想必女学对我祖父当年之事颇有微词吧。”
斯迎笑道:“虽然当年河东先生竭力反对女学和女官,但是郑太皇还是很推重先生文章才学,特别吩咐学督,要求我们写文章‘务求诸道而遗其辞’,应当做到‘辅时及物’。”
柳佩文抬头看着牢房高高的小窗,叹道:“想不到郑太皇竟是最理解祖父之人,若是这样,当初家里把我送入女学,想必又是另一番光景了……”
两人口中的郑太皇是开国皇后文定高皇后郑氏,开国皇帝太祖高皇帝李湛驾崩之后,即位的太宗宣皇帝李胤在位四年多,亲征高丽回程途中染疾,回宫后数月突然病故。其子李敃即位时年仅五岁,郑太后被尊为太皇太后,便被朝臣简称为郑太皇,其母孝懿宣徐皇后已于两年前病故,未再立后,郑太皇临朝听政,李敃年满二十后,郑太皇归政,年轻皇帝初执政也想要一番新气象,他勤于政务,在朝堂上大刀阔斧的改革弊病,裁减冗余,甄选良才,除旧布新,想不到仅仅两年后,皇后娘家牵涉入贪腐大案,当时皇后正值怀孕,听到此消息整日忧佈惶恐,导致早产,产后血崩而死,李敃很是伤心,又值政事不顺,战事失利,天灾频发,从此心灰意冷,终日沉迷于神仙丹药,不理朝政,群臣上表祈求郑太皇临朝,郑太皇无法,只好又开始摄政,李敃七年后去世,庙号为高宗,谥号为睿皇帝,其子十一岁即位,郑太皇被尊为曾太皇太后继续垂帘,直到七十六岁归政,两年后去世。
郑太皇在位五十五年,摄政近三十年,如今,她已经驾崩二十多年,但在大唐的官员和百姓心中仍然有着无可比拟的崇高地位。除了推行太祖李湛订立的国策,她还创立了女学,任用女官,将前代北朝妇女的开放风气又推进了一步。
柳佩文的祖父河东先生柳宗元生前曾备受郑太皇倚重,一度官至尚书右丞,但不久之后,太后想要在朝中设置真正可掌握实权的女官,遭到朝中不少大臣的反对,为首的便是她的祖父,很快郑太皇便把她贬到了柳州,并且放言除非他把自己的亲孙女送到太平学宫,否则别想重回朝廷,柳佩文之父柳周二为了把自己父亲赦回,便想满足郑太皇的要求把女儿送去,结果这位老先生接到消息后立刻写了一封家书大骂儿子,还说如果把孙女送到女学,就跟他断绝父子关系,为了防着家里人背着他偷偷送人过去,又令人把孙女接到柳州,亲自教养。因为柳家跟女学的这一段孽缘,让柳佩文反而对女学充满了好奇,因此听说这女孩是上女学的,不禁多问了几句。
柳佩文收起思绪,笑着摇摇头,对斯迎说道:“琴艺上只比你多学了几年罢了,既然你问了,我便厚颜指导你一番吧。”
此后几日,斯迎便将自己不通之处一一拿出来向柳佩文请教,开始是琴艺,后来则逐渐开始讨论学问。柳佩文家学渊源深厚,讲解时旁征博引,调理分明,斯迎则聪慧伶俐,常常一点就透,举一反三。一个愿意教,一个喜欢学,两人常常兴致勃勃的说上大半天。牢房中关的都是官家出身的夫人、姑娘,不少人不仅识文断字,还颇有几分才华,这两人讨论的时候,也都不由自主安静下来竖起耳朵听,渐渐的,牢中每到这个时候,连哭泣之声都消失了。
其余的时间,斯迎会教赵明臻《论语》,那小女孩十分聪明,跟着斯迎念上几遍就背会了。
讨论完学问,斯迎会拿茅草编些小东西,那女牢头每天照例没收,却再说什么,每次送来饭食都会多上半块饼,碗里的粥也稠些,隔三差五还会给斯迎添上些茅草。斯迎会把那半块饼放进自己用茅草编的小筐里,留着夜里饿的时候吃。她还编了一条茅草绳子,晚间狱卒睡了,就把绳子一端绑上块小石头丢到柳佩文和赵明臻那里,拿那小筐盛上几个草编的小玩意,顺着绳子滑过去,送给她们把玩。
在牢中的日子仍然辛苦,斯迎试着让自己充实,便觉得不那么难熬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