外头的雪还是没有融化,堆在院子里头那光秃秃的树桠上,把细小的枝条压得弯弯的。之前树下还吊着个秋千,只是四年没有人打扫修理过,现在已经破败成了一堆的朽木。
不然,趁着这月色如水的好天气,坐在秋千上荡得高高的,兴许还能看到不远处山坡上的那棵雪枫树。
房间里头没有点灯,细碎的繁星在这里,显得格外得明亮闪耀,四周静谧得只能听见墙角处的虫鸣声。
月色愈渐愈浓,突然,一阵悠扬婉转的箫声由墙外传来。
慕君宁坐在庭院里的石凳上,丝丝的凉意透过衣料沁入身体,她独自斟了杯酒,对着月色举杯,盏中的液体摇晃在晶莹剔透的白瓷里,酒色清浅。
“黍离?你说你的名字叫黍离,对么?”
她看不到墙外那个人的模样,但他的身份,她也不难猜出。
彼黍离离,彼稷之苗。行迈靡靡,中心摇摇。知我者谓我心忧,不知我者谓我何求。悠悠苍天!此何人哉?
黍离。果然是个好名字……
落心院外,一道颀长的身影斜倚在墙边,听到慕君宁的问话,手上的动作一顿,呜咽的箫声戛然而止。
四年来,她鲜少说话,或许她早已猜出了黍离的身份,或许没有。这一切就如同纱窗上的纸,既然没有捅破,那他便能继续假装下去,演好黍离这个角色。
黍离抚着手上的玉箫走出墙瓦下的阴影,一身月白色的衣衫将他衬得十分淡雅,四年的时光没有在他身上留下什么痕迹,虽然瘦削了些,但气质却是更加的沉稳。
许久不闻动静,慕君宁抬眸望了一眼高墙,口气带着一丝难以察觉的戏谑:“怎么?难道你连自己的名字都忘了么?”
“没忘,也不敢忘……”
“是么?”慕君宁仰头一口饮尽杯中酒,皱了皱眉头,放下手中的白瓷杯,这酒比起七天前的,辣得有些烫喉了。
“嗯……我能问慕姑娘一个问题吗?”黍离垂眸看了一眼系在腰间的一对如意扣,眼中闪过一丝莫名的情绪,神情既是期待又是害怕的轻问:“你恨那个囚了你四年的人吗?”
“不恨。”她利落的回道,脸上扬起一抹清浅的笑,放下酒杯,右手抚上心口的位置,自嘲般地摇摇头,“恨,是因为爱,如果已经没有了爱,又何来的恨?”
就如同这身体里毒的名字一样,情愁尽,每七天发作一次,就算是再深再厚的情与愁,恐怕也会在这无尽的折磨下,消磨殆尽。
“是么?”黍离的话里听不出任何的情绪,只是不知怎么的,原本握紧的碧玉箫突然从手中滑落,碎成无数的轻响。
静默了半晌,就在慕君宁以为黍离已经离开的时候,突然一个小小的身影闯了进来,肉肉的小腿蹬蹬蹬地踩过雪面,径直撞进她怀里。
白绒绒的狐皮小棉袄掩盖下,乍一看以为是个大雪团,待那雪团儿抬起头来,水汪汪的大眼睛眨巴眨巴地看着她时,慕君宁这才反应过来是个不过四岁的小娃娃。
一直驻守在落心院门外的侍卫拦截不及,也跟在雪团儿身后,急匆匆地跑了进来,见那小小的身影躲在慕君宁怀里蹭啊蹭的,脸上不约而同的闪过一丝尴尬和为难。
“夫……夫人,诺少爷他……”
不等侍卫把话说完,雪团儿已经扬起小脸,瞪着双无辜清澈的大眼睛,小手握成拳托着小下巴,糯糯地冲着她喊了一声:“姐姐。”
姐姐?
她还是第一次听到有人叫她姐姐,正是这一声称呼让她晃神了片刻,以至于没有听出侍卫对她称呼的异样。
“姐姐,姐姐,不要送我走好吗?我好怕那个凶凶的姨姨……”雪团儿小手指着一个方向娇糯道。
慕君宁看了那方向一眼,心里一下明了,虽然她四年没有离开过落心院,但如今当家主母住的地方,她还是知道个大概的。
雪团儿刚才所指的那个方向,分明就是云书华如今的正妻,白子蓿的院落。
四年前,她让出正妻之位给子蓿后,便被囚禁在落心院里,没有云庄主的手令,不得踏出院门一步。
那时她足足昏迷了七天,无缘亲眼目睹自己夫君的大婚,但从那些在院侧经过的丫鬟侍女口中得知,那日喜宴的盛大空前,十里红妆的铺张浪费,漫天的炮竹火光几乎要将白雪染红。
如此排场,他必定很爱子蓿吧……
慕君宁蹙了蹙眉,垂眸看了眼闪着带着些许祈求泪花的雪团儿,轻叹一口气:“告诉姐姐,你叫什么名字?”
“云诺,姐姐,我叫云诺,不过爹爹会唤我诺儿,不如姐姐你也叫我诺儿吧。”小云诺摇着她的手,绷着小脸儿一本正经地介绍自己。
“云诺?”慕君宁似是一愣,默默地呢喃一声,蹲下身子和小云诺平视,柔声问道:“诺儿,你爹爹可是这里的庄主?”
“嗯。”小云诺点点头,虽然他不知道庄主到底是什么东西,不过平时管事叔叔都是这样称自己爹爹的,那应该没错吧。
见小云诺承认,慕君宁苦涩地勾了勾唇,缓缓的抬头,望向黍离之前所在的方向。
四年了,他该是忘了自己了吧……
突然一种柔柔的暖暖的触感从脸上传来,慕君宁收回思绪,只见小云诺茫然地睁着眼睛,似是不懂地拭过她的眼角,糯糯地问道:“姐姐,你怎么笑的时候会流眼泪啊?爹爹说过,人只有在伤心至极处时,才会在笑着流泪的。”
慕君宁眼中闪过一丝慌乱,随即抚上脸颊,轻笑着摇摇头道:“诺儿,我不是在哭,只是被风雪迷了眼而已。对了,诺儿,你怎么会到我的落心院里来呢?”
“那个住在那里的姨姨,好凶,诺儿怕怕。”小云诺似有余悸地用小手拍拍胸口。
“姨姨?”慕君宁看在眼里,不由浅笑一声,摸着小云诺的小脑袋柔声道:“诺儿,如果你怕被人欺负,你就去告诉你娘,你娘一定帮你的。”
“可是我没有娘,只有爹爹啊。”小云诺有些疑惑的道,在他印象中,虽然有个老板着脸的姨姨照顾自己,但爹爹却从不让自己称她一声娘,只是让他唤那人“子蓿姨姨”。
听小云诺这么一说,慕君宁有些惊讶抬眸。
可未等她反应过来,守候在院外的侍卫已经不耐烦的出声打断:“夫人,诺少爷不宜在落心院逗留太久,是时候该离开了,还请夫人见谅。”言罢,那侍卫已经不由分说地将小云诺强行抱了过去。
小云诺挣脱不开,灵动的大眼睛望着慕君宁,糯糯的问道:“姐姐,我下次还可以来见你吗?”
虽然明知这是不可能的事,但慕君宁还是不愿他失望的点了点头。
得到姐姐的首肯,小云诺对那侍卫的不满立即烟消云散,眉开眼笑地走了。
说来也奇怪,自从那日后,云诺竟然真的每天都跑到落心院来,门外的侍卫也不再阻拦。
有时黍离也会出现在院子外,听她和云诺嬉闹,也不出声,就这么静静地站着,每次听见那熟悉的呼吸声停留在外面,她都会有一刻的晃神,但却不说破。
一切都显得那么美好,直至冬雪融尽那日……
院子里银杏树的枯枝上已经长出了嫩芽,慕君宁坐在重新修好的秋千上,眯着眼懒洋洋地轻轻摇晃着,初春黄昏的阳光有点冷,她穿的有些单薄了,身子禁不住地轻颤着,心口忽然莫名地涌上一种怪异的情绪,好像被一座大山压得喘不过气来。
忽然一道寒光掠过,映着冬日里最后一缕阳光,堪堪停在她的胸口前,薄薄的剑刃轻颤着低鸣。
他来了,不是云诺,而是云书华。
“阿宁,为什么要这么做?”他似是在压抑着怒气,但话里却还是带了几分的杀气,像是难得的好天气里,忽然落下的漫天飞雪,绝决凛冽地让人防不胜防。
“我曾想象过无数种重逢的情景,但却没想过,四年后的第一次相见,你居然会用剑指着我心口。”她睁开眼,嫣然一笑,慢慢从秋千上站起,“书华,你是觉得我的心还不够碎,要亲自来毁了它么?”
“诺儿死了。”
什么?慕君宁睁大眼睛,不可置信地向前一步,剑尖“扑哧”一声刺入胸口,一股鲜红顺着剑刃滴落地面,她盯着云书华的双眼喃喃地道:“不可能。”
“诺儿确实死了,那是慢性毒,府医说,下毒的时间刚好就在他遇见你的那天晚上。”他咬牙抽出刺入她体内的剑身,“诺儿死的时候很痛苦,他哭着喊着‘姐姐’,我知道那是你。”
“你不信我?你不信我根本没有下毒?对啊……你怎么可能相信我?相信一个曾经灭了云家的人?”她抬头望了眼天空,一样繁星满天的夜,她遇见了云诺,也是这样的一个晚上,云诺死了。
“没错,是我,毒是我下的,那又如何?”她很想笑,但是却怕流出眼泪,他既然不信,那再多的解释也是无用。
“那就请夫人你,体验一下诺儿的痛。”他厌恶地望了一眼剑上的血,把它扔至一边,用手大力握住她的下巴,迫使她张开嘴,很快,一抹冰凉滑过她的喉咙,带着一丝异样的甜味。
呵呵,难道就算是他喂下的毒药,她也会甘之若饴吗?
不知过了多久,就在他松开她的瞬间,体内的毒已经开始发作,到底是他加大了毒药的剂量,还是这毒诱发了情愁尽的毒性,她已经分不清了。
全身的每一根骨头像是爆炸一样裂开的痛,她看不到自己的表情,但是从他惊骇慌乱的神情来看,她应该是很不好吧。
“书华?”
“嗯。”他蹙着眉,眸底是她从未见过的慌张。
“其实……这四年来,我……并不恨你。”她弯眉浅笑,看着眼前的一切景物变得殷红,忽而觉得有些好笑地抬头望天,“书华,你看,这天……好像要比四年前,我们成亲那天的喜服……还要红。”
“阿宁……”他似乎有些无措,抬起手擦过她眼角沁出的一滴血泪,“诺儿,他……”
“嘘,不要……说话。”她用食指抵在他的唇上,“就让我……好好看看你,好吗?”
兴许是好久没这么对望过了,他笨拙地想要移开目光,却舍不得。想要抱她,手却被她平静地按下。
仿佛隔了一个世纪,她的呼吸忽然有些加重,好像有些什么抑制不住,从鼻端汩汩流出。她吃力地睁大眼睛,看见他嘴巴一开一合地说着什么,尽管她一句都听不见,她还是冲着他扯出一抹笑,轻声道:“书华,我终于可以……记住你,记住你……的模样,好让我……下辈子,不再遇见你……”
她希望,下辈子不再遇见他……
云书华眼睛顿时瞪大,下意识地将她搂进怀里,心中的惊骇不断扩大,似要冲破胸口而出,滑过她脸上僵持的那抹笑容的手止不住的轻颤。
七窍流血。
她终于如他所愿的那般,死了吗……
可是,为何他觉得如此难受,难受得恨不得把自己的心剜出来?
投我以木桃,报之以琼瑶。匪报也,永以为好也。
诺儿,诺儿,这其实是他曾经对她许下的……诺儿……
可是,他终究没有做到……
她说,他从未欠过她,而她欠他的,今日也已经还清,两不相欠。这样,他日即使两人于黄泉路上,三生石旁,也不会再有羁绊,能够彻彻底底地将对方忘记吧……
忘记……
但这种烙入灵魂里的感情,真的能说忘就忘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