早寒。
今年的冬日比往年来得早,细雪已在街角巷尾飘洒,无论向前向后还是向左向右,都是大片的素白包裹了视野中的画面,连山上那万年常青的松,也不例外。
李漠推开门的时候,冷风夹杂着雪,扑了他一脸,未愈合的冻伤在这样的荼毒下,似乎又要裂开了。
他提着一篮子鸡蛋出门,一路上,冽冽寒意将穿着旧衣的单薄身体给冻僵,脚上的血液似乎也停止了流淌,再也没有太多的感知。
路上行人寥寥,显得有些清冷。天气过寒,没多少人会选在这风雪正大的时候出门。
但李漠不同,他不仅要再这风雪呼呼的时刻出门,而且必须在一刻后赶到街头的宋四家。
又是一阵猛烈无情的冷风,灌进衣领的同时,他感觉到,自己脸上的冻伤开始溢血,有了疼意。但他丝毫不敢怠慢脚下的行程。
到达宋四家的时候,一条大黄狗虎视眈眈地趴在门口看着他,伸出的红舌让他有了几分畏惧。
他抓紧了手中的篮子,里头的东西,就是今次他要拿来抵债的玩意儿,绝对不可出意外。
半拉开的门中,一中年男人的脸露出,看到来人后便呵斥了那狗让道,于是李漠便小心翼翼地走到了门前。
他清了清嗓子,但风雪将他给冻得厉害,嗓音有些走味,他说,“老爷,让我进去看看我阿爹。”
男人瞥了一眼这清瘦的少年,皱眉嫌恶道:“咋个回事这么晚才来,快些进来,瞧你那爹去吧!”
得到了赦令,少年便进了门。
映入视线的有四人,两个体格高壮的汉子以及一个漂亮女人,最后一个,便是李漠那爹。
给他开门的人便是宋四,这间屋子的主人。
壁炉里炭火正旺,熊熊焰火将温暖点燃,进屋的那一刻李漠感到了一丝舒慰,这间温暖的屋子,比起自己那漏雨且不挡风的屋子,好的太多了。
但这一刻的欢喜马上被下一刻的不安给淹没。
李漠这次来,是为了赎他阿爹。
高壮的俩汉子直勾勾地盯着他,眼里满是嘲弄的意思,连那女人,也笑笑地看着他,这笑,当然是嘲笑。
而李漠的爹,就被绑了身子且塞了口,半死不活地躺在桌上,桌边,是一把闪着冷光的菜刀。
李漠艰涩地吞了吞口水,紧紧拿着手中的篮子,心脏砰砰地跳动着。
这女人刘潇潇,是镇里有名的丧门星,嫁过三次,前后死了三个丈夫,不过她生的好看,虽行为不检点但还是有迷昏头的男人愿意要她。
不过死了三次丈夫后,刘潇潇再也不嫁了,前年她跑去外头混,混回来的同时还带来了俩汉子,她叫其中一人大哥,另一人则是二哥。
三人与提供店铺摊子的宋四在镇里头开了个小赌坊,做起了祸害乡亲们的生意。不过,手痒的男人们去坊子内赌两把也算正常。
而一开始,李漠那爹就是这算正常之人中的一个。
但后来,他越赌越大,越赌越输。
于是,这次李漠的被逼到来就显得顺理成章了。
刘潇潇瞥了一眼少年手中的一篮子鸡蛋,笑道:“娃,你别拿这些玩意儿来糊弄我。”
同时,其中一汉子操起了那柄刀,也是笑眯眯的表情。
李漠看了一眼自己那挣扎着的爹,又看了一眼没什么表情的宋四,最后将视线对准了那聚在一起笑眯眯的三人,眼中有了一丝红通通的迹象,他小心翼翼地放下那篮子鸡蛋,直直给几人跪下,口中道:“行行好!”
女人摇摇头,道:“行不得好,这年头行不得好,至少我是这样认为的,不过……”
她眼中有狡黠的光芒流动,但少年误将其视为了心软,忙问:“啥?”
女人“哈哈”一声,道:“我晓得,城里头的公子馆会对你发发善心行行好的。”与此同时,女人轻轻挥手,俩汉子捏住了拳头,半是起身的姿势。
李漠听此,急急地后退了几步,又看了眼他爹,竟咬牙夺门而逃!
“追?”一汉子问道。
女人摇头,道:“让他自己想想。”
另一汉子却说:“不妥,你看他这反应,就是再想十天也是不肯吧。”
女人笑笑,道:“那好,你们就去把他拖回来吧。”
躺在桌上被缚住的男人吚吚呜呜中流淌下了热泪,这一刻真是尝到了什么叫悔不当初。
李漠夺门而逃的时候,那大黄狗扑上来差点咬住了他,可他这刻腿脚无比快,竟生生把那大黄狗给甩在了身后。
胸腔的心脏简直像快要爆裂,冷风又再奔跑中在脸上开了新的口子,偶有几个行人见他没命狂奔,最多也就摇头叹息。
他一路狂奔,根本就不知道自己跑了多久,直到自己的脚再无直觉,他才停下。
停下的瞬间,他有了一丝发懵。
眼前蜿蜒的石阶上生了些许的植株,那不长石阶上伫立的屋子显得孤零零,冷淡到几乎没有了人气。听说,这北街的旧屋,久无人居,但却在五月份的时候,被一个男人买下。
似乎听到了身后汉子追逐的喊声,他咬咬牙,迅速地上了石阶。
屋子不小,却有些简单到鄙陋,从小院到前厅,都是空荡荡的。
李漠正欲寻处地方躲起,却有个声音好像在自己耳边不停地叫唤,不停地诱惑着他往更深更深的地方去。
他感觉自己是中了邪,后来发生的事也确实证明了这一点。
他擦了擦脸上的血口子,吞了口唾沫,朝内室走去。
“不要往前走了。”他的理性这样叫他做。
“走下去,寻下去。”诱惑一样的声音却这样在耳边反复。反复。
犯了懵的脑袋变得有些不大好使,他踩着轻柔的脚步,跨进了内室。小心翼翼地撩起门帘后,他以为自己撞见了阿娘在世时挂在嘴边的菩萨。
为什么这样说呢,因为李漠对菩萨的认知便是,世间最美丽的化身。
李漠看见了什么?
一个清瘦的男人盘腿于床上,闭目似在冥想,明明是大冷天,他却只穿了一件红袍子,李漠甚至可以清楚地看到宽松衣服下露出的雪色皮肤。
男人很美,即便他只闭着眼,但从那密长的鸦睫和眼角的弧度也可推测,他应该有一对迷人的眼睛,更何况,他的五官是那样美好,虽然冷淡,却叫人浮现连篇。
大冷天,李漠却看到了有细密的汗珠在男人额头上涌出,他甚至发现,男人的身子似乎在微微颤抖。而且,他那样安然,仿佛感觉不到一丝一毫来人的惊扰。
李漠感到自己的脑袋更加不好用了,先前的恐惧与绝望被抛得一干二净,他现在只有一个念头,伸出手,替男人擦把汗。
擦把汗就好。
他在心底嘀咕着,伸出了手。
早寒,这天,李漠遇见了自己命中的菩萨,至少他是这样认为的。在往后,这个念头也没变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