武昌城厚重的城门关起那一刻,卷地的风吹起片片柳絮,回旋在马蹄四周。一行四人四马在夜色遮掩下穿过城墙下的市集。商铺逐一收拾打烊,回家的,投店的各寻其道,这四个行商打扮,头戴斗笠的人不紧不慢地低头前行,显然有着明确的目的地,不一会儿就消失在纵横八达的街市一角。
丘胤明在转过街角时回头快速巡视四周,轻声对身后那个娇小的身影说道:“快到了,别怕。”恒子宁伸手扶着帽檐抬眼朝他点了点头。丘胤明和走在她身后的高夜,房通宝互致了眼色,各人均未发现异况。
走了将有半个时辰,终于在一座宅院前驻足。丘胤明上前敲门,其余三人则环顾左右,这条小街上总共有十来家院落,隔街便是是湖广布政使司的衙门后墙,街巷狭窄幽暗,好几家院里并无灯火,看起来真不像是官员的宅邸。高夜好奇,悄悄对房通宝道:“为何如此冷清?”房通宝笑答:“这里是朝廷给的公宅,当官的有了钱,谁还会住这儿。”
正说着,门开了,里面出来一位提灯的管事,看似认得丘胤明,作礼寒暄了两句,便打开大门将四人迎入里面。
穿过天井,尚未走到大厅,便听后堂传来人语声,一青袍人三步并做两步提着衣襟快步出门,双眉高扬,喜色难抑,迎上前握住丘胤明的手,叹道:“承显!许久不见,你过得可还好?”端详一番,又道:“果然憔悴许多。快请进,请进!我们等你好多天了,哎呀……”
丘胤明来不及说话,就被东方炎拉进厅堂。无为和东方麟也在。无为一脸关切之色,边走上前边说道:“幸好我知道你大冶县的地方,留了个口信,连西海盟的人也找不到你,到底发生了什么?”转眼见高夜等陆续走进厅中,再细看众人脸色皆有些异样,一时里也不知该怎样开口,向丘胤明投以询问的目光。
东方麟绕到门口,打发引路的管事:“客人晚到,没什么招待的,先去沏壶好茶,再热些点心来。”
众人卸下行装,丘胤明带着歉意对东方炎道:“仓促登门,过意不去。京城一别,这都一年多了,好不容易想抽空来一会,却不料又惹了事上身。予敬,请多担待。”说罢先将其余三人向东方炎简单介绍一番,随后将别后诸事暂且搁下,捡最重要的消息,先将眼下西海盟与春霖山庄的局势描述了清楚。
东方炎对江湖上的事全然不知,听得一知半解,却也惊得脊背生凉,看丘胤明冷静沉稳地将这些非生即死的血腥冲突缓缓道来时,眼中频频透出疑惑,从前一起温书论文,慨谈治世之道,恤民之思,端行雅言的知心好友,竟真有他从来未曾见过的一面。侧目见无为和东方麟听得专注,暗自心绪沉浮。
原来,丘胤明突然带着这几人一同造访,的确事出有因。
得知恒靖昭死讯,惊异悲愤之息笼罩青柳庄,尚未商定应对之策时,陆长卿的大弟子贺大成忽然潜来报信说,在武昌府附近遇到了春霖山庄一行人,同师弟伍通海见了一面,得知朱庄主携重伤的张天仪先回夷陵去了,而老宗主对丘胤明伤人离去之举大为恼火,正派龙绍等人四处寻找他。
听得张天仪未死的消息,丘胤明心中懊恼,却也无可奈何,暂且不去想他。如今西海盟最为可靠的还有西安府管老头领的一帮人手,揣度霍仲辉的心思,想必并未把那些大都上了年纪的人太放在眼里,才有意先打春霖山庄的主意。不管他怎么想,目前最重要的就是怎样让祁慕田带着恒子宁安全回去,将后方稳住。
时不待人,得到消息的当晚,丘胤明就委托马廉和赵英夫妇带着管赤虎乘小船走水路连夜启程往陕西去,务必将他送回管老头领身边并告知事态。原本想让高夜带恒子宁一同上路,可又怕人多惹眼,为防万一,还是等祁慕田一同走妥当些。因顾虑到丘允等人或许能猜到这青柳庄所在,丘胤明才决定赶紧离开,于是次日带着三人悄悄进城找到东方炎处,为求让恒子宁暂避。而陆长卿则自告奋勇说,到老宗主处去为他们周旋一番,热心如此,倒让丘胤明觉得有些承受不起,心想着,不管他是否别有所图,往后真须记着他这份情义。
此时,他将前后种种向东方炎等诉说完毕,满脸歉意道:“恕我自作主张将二小姐带来此处。如今家父一心想寻的是我,我务必先找到祁先生。”说着,朝东方麟探视一眼,询问道:“不知可否将二小姐暂且托付两日?”
东方麟早就注意到恒子宁脸色苍白,楚楚可怜的模样,即刻会意,说道:“没事,我会照顾她的。丘兄放心。”
无为道:“我陪你去找祁先生。”见丘胤明不推辞,心知情势危急,于是又道:“之前已说好了的,有事尽可找我。祁先生现在何处,你们可有眉目?”
高夜道:“先生走时,说先前致信盟主,相约在夏口镇汇合。不如我们明日一早就往那里去。算日子的话,早该到了。可未曾传信过来,难道又出了什么事不成。”转而又自顾摇头,“不会,不会……霍仲辉的企图其他人还不知道。”
丘胤明思虑少顷,展眉道:“小高,你还是留在这里保护二小姐,请房兄和我们同去,待接到祁先生,就请房兄带信回来,届时再护送二小姐一起上路。”
东方炎之前已从无为和东方麟口中听闻了他同西海盟与春霖山庄的纠葛,现也很明白他的处境,亦不免为他担忧,轻叹道:“父子之亲,本为和睦之首,岂知竟会沦落此种境地。非常之事,须寻非常之道,只要心明身正,终会有解难之法。承显,真是难为你了。”
当夜,丘胤明和东方炎同榻说了很久的话。谈及当初回到南京之后,东方炎对丘胤明的做法忿忿不满了很久,直至收到丘胤明出巡湖广前给他写的一封长信后,才慢慢体会到朋友的苦心。当时妻子刚刚生产,家中事忙,未及回信,待要动笔时,却又听闻丘胤明犯案下狱,几审无果,生死不明,令东方炎揪心不已,追悔当初把话说得那么绝。总算后来东方麟悄悄回家,这才了解到一些内情。
此番相谈,东方炎又从丘胤明口中得知许多湖广官员的政风和为人,以及一些地方州府的问题和难处。这次东方炎领了参议之职,主管屯田,与他之前在南京所从事文教之类截然不同,如今刚刚上任,可谓是毫无头绪,这几天日夜研读前几任留下的各种文书笔录。丘胤明虽然知晓不少细末,可一时里也说不清楚,好在先前同参政廖介甫多有公务往来,知其人谨慎勤政,便提议东方炎有疑惑处可多向他请教。
次日清晨,丘胤明,无为,和房通宝在天刚蒙蒙亮时就出了武昌府北门,趁天公作美无风无雨,搭渡船过江往夏口镇而去。
夏口镇是水陆通衢,商流之迅捷,交易之繁盛,远胜诸多沿江大镇,各色人等交相混杂,是江湖人暗中接头的绝佳所在。
已是日中十分。早先过江之后,三人在江边一处大客栈的门外留下西海盟的暗号,便商议分头行事。丘胤明在明处等待西海盟的人,无为和房通宝则在暗处盯梢,一旦知道西海盟落脚处,里应外合。房通宝提议说,春霖山庄在湖北地面上人多地熟,倘若找起麻烦来很难对付,去西安府不如向北经河南走大路,一来官道上多有关卡,有驻兵,江湖人行动起来碍手碍脚,二来,先前司马辛护送十方精要先随白家人去了汝南,此去顺路,到时候捎上他,又是一个得力的帮手。
且说丘胤明独自坐在楼下门堂里,默然低头喝茶,心中反复琢磨,若见到西海盟的人该怎么应对,又几次三番地想着,恒雨还现在怎么样了,周围人来人往,嘈杂喧闹,教人心烦不已。
也不知等了多久,忽然,大门口一阵光影交错,丘胤明猛的抬头望去,只见额系白绢的史进忠带着几个手下大剌剌地跨进门中,径直朝他走来,面色不善。丘胤明随即起身朝他拱手道:“史兄,久违。”史进忠虎目凌人,不多言语,只铁着脸冲他说了句:“既然来了,就跟我走吧。”
丘胤明见他如此,已多半猜到了缘由,无奈当下还不便多言,于是一路无话,跟着史进忠一行横穿过市集,民居,快到荒郊野外处,方看见前面坡顶上有座道观。
推开紧闭的山门,眼见墙边檐下或坐或立,皆是西海盟的行从,偶尔有原本住在观中的道人低头走过,目不斜视。西海盟众人见丘胤明前来,纷纷交头接耳,投以疑惑戒备的眼神。丘胤明佯装无视,可心里早已为面对恒雨还时的情形纠结万般。
三清殿后正房大开,史进忠拍门跨入,道:“人带来了。”
屋里的人停止了谈话。丘胤明注目四顾,屋里只有霍仲辉,祁慕田,次仁东珠和杨铮四人,皆已换了素冠。祁慕田转过头来,面色憔悴,眼里布满血丝,惊讶了一瞬,刚想开口,却听霍仲辉先声道:“丘公子,稀客啊。莫非,又是来替你老爹送信的?”说着怒目而视,跨步上前继续问道:“你爹这回棋胜一招,你算是站对了地方,乐意了?”
这“乐意了”三字说得响彻屋宇,将原本坐着的次仁东珠和杨铮都激得站了起来。
祁慕田伸手拦住他:“且慢,且慢。问清楚再说。”看向丘胤明,惴然问道:“真是丘允叫你来的?”
丘胤明一脸肃穆,对堂中众人一一作礼后,沉声说道:“不是。”又坦然环视一番,眼色冷静,无形之中将众人心中的火气压下几分,这才缓缓道:“盟主与我恩惠甚多,我与盟主亦有宿契,虽有父亲在上,也绝不会听命于他恩将仇报。只因被父亲禁足,有心无力。不久前刚脱身,便一直寻找诸位行踪。”
稍作停顿,侧目看了一眼霍仲辉,道:“事已至此,巨细甚多,赘述无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