暂别了姜御史,三人缓缓沿着回廊向湖中第二进水阁走去。高夜侧目,见那姜御史正在另一侧的回廊里和两个穿戴素雅的人说着话,并频频地朝他们这边看,于是问祁慕田道:“祁先生,那两个大概也是当官的吧?真奇怪了。”
“这地方既安全又隐蔽,我看,这些当官的来这里会面,肯定有见不得人的勾当。”恒雨还揣测道。
祁慕田点头。“监察御史,品级虽低,可权力却大得很呢。专事监督弹劾。地方上的大官们恐怕也都要敬他三分。居然也来这里。我看此人非奸即贪。清流会为他们大行方便,难怪势力如此。那三当家是个粗人,二当家也未曾听说有什么大手腕,我看,他们的大当家必定是个精明的人中魁杰。你看,这清流会几年中迅速崛起,靠的就是这些。可他为何从不露面呢……”
正说着,三当家孙元从后面走上来,恭敬道:“三位贵客久等了。请跟我来。”
穿过数个水阁,只见各色人物会聚其间,有喝酒闲谈听曲的,有鉴赏字画古董的,有窃窃私语的,也有大嗓门高谈阔论的。恒雨还不善识人,一路过去,看不出这些人物的身家来历,倒是引来所有人的注目。祁慕田故意落后半步,和高夜并行。
这时,坐在最北面水阁上首的二当家刘立豪忽然目光急聚,放下了手中的酒杯。座旁数人亦停杯侧目。恒雨还在数丈外就看见那几个人直勾勾地朝她看,心中懊悔听了祁慕田的话特意打扮出众,虽然目的是达到了,可却真是别扭。不容多想,此时已入了门槛。孙元介绍道:“这位便是刘二当家。”
恒雨还一脸正色,微欠首,作揖道:“鄙姓恒,临洮府恒家商会少主。这两位是祁大总管和高管事。”
见刘立豪目不转睛的模样,孙元忙上前对其耳语了几句。刘立豪回过神来,立即一脸笑容招呼道:“快快看座,上好酒!小姐请,请。”
刘立豪四十不到,瘦长身段,脸色有些暗,看上去不如三当家孙元强健,双手皮肤粗砺骨节突出,也是个练家子,穿着一身浅淡文气的长衫,看上去甚不协调。旁边坐着几个人均是武人模样,气质和刘当家似有不同,可恒雨还也说不出个所以然来,只觉得有两个人目光猥琐,不停地上下打量她,心中有气,可此时此地身不由己,又不好言表,只能继续佯装无视,冷脸坐下。
刘立豪着人斟酒,敬上一杯,道:“小姐远道而来,让这儿墙壁生光。刘某先敬小姐一杯。”
听得墙壁生光四字,恒雨还暗自好笑,方才的不快顿时消去大半,微笑道:“我不饮酒。请祁先生代劳吧。”
祁慕田随即举杯,对着刘二当家先尽了一杯,道:“好酒。二当家,大家都是江湖人,就说开了吧。我等此来,想和你们交个朋友,顺便也做一笔生意。不过呢……”祁慕田对着方才与刘立豪对饮的数人道:“在座各位想必都是军爷。这江湖生意,各位大概不感兴趣。”
几个人中坐在上首的汉子面露惊异,道:“你怎认得我们身份?”
祁慕田笑道:“方才门外见到数匹好马,都是一式的鞍鞯辔头,又见几位气宇轩昂,有七八分长官模样,才斗胆猜测的。”
那人呵呵一笑道:“先生眼真毒啊。先生这等老江湖到此,不知要谈什么样的生意?”
祁慕田道:“军爷莫要疑虑,杀人越货的买卖我早就不做了,无非是以物易物,用北方珍宝换取此地所产,正经生意。只是当着这美景美酒,单说生意未免太无趣了些。”
恒雨还暗暗佩服祁慕田的口才,只听他东拉西扯,天南海北,和这些个军官闲聊了许久,说得他们个个笑口大开,酒更是一杯杯下肚,半个多时辰之后,全都喝得醉熏熏的,又过了没多久,纷纷不胜酒力,起身告辞。
待这些人刚走,刘立豪越发地好奇,即刻问道:“现在可以谈生意了。你们到底想做什么买卖?”
祁慕田朝恒雨还递了个眼色,恒雨还会意,即道:“我们近年探访得知,贵会垄断长江沿岸的铜铁矿开采。我家新近筹建军火工坊,待成之日,货品无论样式或做工,都将不亚于朝廷的神机营。我家自有商路广通西蕃,将来获利不可估量。贵会广有矿源,又拥有长江水道,不知可愿同我家合作?”
开门见山,两位当家着实吃惊,随即屏退左右,一番细谈,直至日落西山。
再说当下,巡抚衙门后院,高夜将探访清流会的始末向丘胤明细说。说完在桐华馆和清流会两个当家商谈的细末后,高夜道:“真没想到,原以为这趟会很顺利,可祁先生去拜会他们的大当家时,竟然出了大岔子。”
丘胤明正暗自惊诧于这么多当地官员竟然和江湖黑-道势力互惠互利。离京前他曾经了解了一下湖广数位监察御史的履历,记得这位姜御史名叫姜美臣,和自己同年科考,赐同进士出身,后来领了通政司佑事,去年又派为湖广道监察御史。正如祁慕田所说,清流会能够为朝廷官员提供贪赃枉法的便利,这大当家非同小可。这时,又听高夜继续道:“谁都没料到,原来清流会的大当家,竟然就是一手策划几年前西海盟叛乱的大头领,张天仪。”
丘胤明问道:“祁先生可是中了陷阱?”
高夜点头。“那二当家和三当家应该并不知道这些前因。在桐华馆里,我们和他们几乎谈妥。第二天清流会就派人来,说大当家请祁先生三日后去清流会总舵。其实,我们当时就觉得有些奇怪。当日在桐华馆里已让他们知道,师姐是少主人,为何大当家只请祁先生。于是,祁先生同我们商议,去赴约那天,我和师姐坐只小船远远跟在后面。以防万一。”
“清流会总舵在哪里?”
高夜道:“从桐华馆不远处的一个小码头上船,往长湖北去十数里,一处湾口里面有个很大的庄园。极隐蔽。我和师姐都带齐了所有兵刃,和赵伯一起,雇了一只小船去的。祁先生带了十几个随从进去,我们就躲在庄园不远处的树丛里面,一旦有信号就去接应。”高夜摇头轻叹继续道:“结果,没多久,就看见庄园里射出数枚响箭。我们即刻冲了进去。可还是晚了一步。那张天仪让人在茶里下了软筋骨的迷药,先生的随从全部被杀,小五也在里面。”
丘胤明皱眉道:“那后来呢?”心中亦是一叹,宋小五年纪尚轻,聪明伶俐,却如此夭亡。
高夜道:“祁先生功力比较深厚,所以药效发作得迟,尚能抵挡片刻,我们进去的时候,就看见先生已经身负重伤,正和张天仪对峙。我们救了先生就迅速撤退了。后来先生才告诉我们,原来,进入总舵庄园之后,大当家并未即刻露面,而是着二当家先来奉茶。表面上毫无变故,才着了他们的道。”
“先生伤势如何?”
“还好,大多是外伤,不曾危及性命。这次总算是查清了清流会的底细,先生让我来告诉你,如果要彻查官府和黑-道勾结的证据,务必要处处小心。”
祁慕田如此关照自己,丘胤明很有些过意不去,点头道:“先生美意,我受之有愧。”
继而问起叛乱头领张天仪的背景。原来,那张天仪出身甘肃一个小康商人之家,家里从事茶马贸易。父母早逝,家道中落,少年时跟随舅父经商,被马贼打劫,得西海盟的一个老头领救得性命,没了亲人便加入了西海盟,勤练武功。老头领去世之际,正逢西海盟去中原参加武林大会,发生了变故,人心惶惶。张天仪当机立断投靠恒靖昭和祁慕田,干掉了队伍中的竞争对手,接了老头领的班。因为善于经营,所以恒靖昭让他负责关外商路。
可是,天长日久,张天仪渐渐发现,他并没有走入西海盟的核心,真正的利益来源还是以恒靖昭和祁慕田掌管的暗杀势力为主。他心中不平,私自集结人力,并一直关注总部的动向,得知祁慕田想金盆洗手,盟主培植的玄都高手羽翼尚未丰满,于是暗中计划脱离西海盟的控制,到中原自立门户。他暗中集结不满盟主的头领,抓住了老盟主穆容去世的时机,劫持恒子宁和她的母亲做人质,煽动其他小头领抢劫总部的财物。自己却一面整理财产一面观望。在得知玄都派人来平定叛乱时,估计形势不可能得胜,马上打点行装潜逃中原。现在才知道,他在荆州占领了当时的三流小帮派清流会,然后利用从西海盟带来的财富结交官僚,重整帮会,招募人手。三年过去,自成一家。
高夜道:“我原本也不知道这些事情,现在才明白。可惜,那天光顾了救人,没有继续追杀,让他逃了。先生说,这人非同一般,如果不除去,后患无穷。我真后悔啊。”
丘胤明心想,祁慕田在桐华馆和姜御史聊天时,把他搬出来震慑姜御史,虽是妙语,可万一这些话传到张天仪的耳朵里,被他从中作手脚,那自己岂不是很危险。看来此去荆州,随处都要留心眼。
“对了大人。”高夜又道:“还有一个重要的消息。盟主一行到了春霖山庄,又有挑战,原本都不是我们的敌手,可那老宗主突然来了。武功出神入化,竟然将盟主的贴身护卫杨铮生擒。”
丘胤明记起高夜方才说过,杨铮是高夜的四师兄。这老宗主的确名不虚传。
“不过我们的人将春霖山庄的庄主朱正瑜抓回来了。”
“哦?”丘胤明精神一振,问道:“这个小春申君是个什么样的人物?”
“嘿,”高夜微微一笑,道:“大人,这事更出乎意料。盟主一行抓了他回到荆州,搜身时发现一块螭龙玉佩,绝不是民间的东西,他又姓朱,很可能是个宗室子弟。”
丘胤明不语。方才所闻种种已是耸人听闻,这个消息更让人惊讶,如若属实,兹事体大,已不是他一个巡抚能够管得了的。这时,柴管家送点心来了。
柴班进门,将两小碟烧梅和两碗糊米酒端上桌,道:“大人,外头好像出了什么大事。我刚才出门去看,听打更的人说,全城戒严了。也不知道出了什么事情。”
衙门地处僻静,未曾听到声响。丘胤明想了想,道:“先不管它,这么晚了,明天再去打听吧。”
已过二更,丘胤明让柴管家安排了一间客房,让高夜留宿在巡抚衙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