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月十六的深夜,飘飘零零地下起了小雪,京城的大小街道在最后几缕烟花落下后渐渐归于寂静,地上满是爆竹灯笼碎落的纸屑,在刺骨的寒风中纷扬而散。柴管家给丘胤明的书房里添上了些木炭,道:“大人,这天真是冷到人骨子里。你还是早点歇息吧。”丘胤明正端坐案前看着一本书,烛台上溢满了腊。见柴班缩着脖子那模样,丘胤明道:“你去睡吧。别冻着了。”柴管家点点头道:“我已经叫厨房里头把鸡粥热着。大人你睡好,明天一大早还要上朝呢。”丘胤明点头笑了笑。
柴班走后不久,丘胤明有些困倦,合上书,从手边的木匣里取出恒大小姐的印章来,握于掌中摩挲片刻,低头思索,她是黑道上的大人物,自己是朝廷命官,终非同路人,即便有缘又能如何。他起身吹了蜡烛。原本想给她写信的,踌躇半日却未落笔。
一夜半寐,清晨寒意更浓,五更天时分,文武百官的车马陆陆续续地驶进了宫城。皇帝久病初愈,又逢新年之后的头一回早朝,众人相互恭贺新禧时,也似乎比往年要热络几分。丘胤明身着礼服步入了承天门。昨夜的雪好似将这冬天最后的一场寒冷倾压下来,许多年迈的官员此时更显得颓老萎缩,看见年轻硬朗的御史脚步轻快地走向朝房,眼中露出的不知是羡慕还是嫉妒。丘胤明对朝中的大小议论也有所耳闻,自己何尝不是某些人议论的焦点。他懒得理会,一路上看见熟人相互道声恭喜,寒暄几句,无非是一些新年里常说的客套话。不多时朝房里头热闹了起来。
这时已将近五更三点,百官纷纷至玉阶之下等候圣驾。青石地下透上来阵阵阴寒之气一波一波侵人骨髓。众人跪了许久,大殿仍旧门窗紧闭,只听见四角屋檐上的风铃偶尔清响。丘胤明掖了掖衣领,眼角余光瞥向身旁诸人,许多人已经等得不耐烦了,开始窃窃私语起来。莫不是皇帝的病又重了?
丘胤明抬头看了看前面的于尚书,也不知自己给他的信是否能够劝说他早日向皇帝进谏。时间过得很快,众人纷纷不安起来,向着大殿门口翘首张望。忽然间,大殿内传出一阵呼噪声,众官员大惊,惶然侧目,有的甚至站起身来。就在这时,大殿各门倾然顿开,从里面走出一名绯袍官员。
阶下一片唏嘘之声。百官目瞪口呆,看着徐有贞一脸从容地从大殿正门走出,竟一时间没人说出句话来。
徐有贞环顾四周,大声道:“太上皇今日复位!请诸位大人上殿朝贺!”
文武百官皆低头敛息,鱼贯而入,跪倒于御座之下,三呼万岁。
片刻沉寂后,只听得一人道:“众卿平身。”
丘胤明抬头望去,御座之上那想必就是多年前退位的太上皇英宗。英宗皇帝不过三十多岁,七年幽禁南宫的生活使得这个白净温文,面容和俊的人提早显出了些许苍颓之色。皇帝环顾左右,目光最后停留在兵部尚书于谦的身上,沉吟半晌,终于开口道:“于谦。”
于尚书一凛,即刻出班跪于御座前。皇帝缓缓道:“朕听说,你伙同王文等人,私自集会,意欲某立襄王世子为太子。你可知罪?”
于尚书正色道:“臣不知。”
“大胆。”皇帝道:“朕这里已有十数位大臣联名签署的奏章,揭露尔等谋逆之心,证据确凿,你可还有辩词?”
于尚书凛然道:“臣素未有谋逆之心。”
这时又有一名大臣出班,上前道:“陛下,臣王文有言相奏。”
“大胆王文。你乃是于谦的同党。有何话说?”皇帝脸色阴沉地道。
王文跪下道:“于尚书一心为国,对朝廷忠心耿耿。当年力保京师免遭瓦剌侵犯,功不可没。忠义刚正,天人可鉴。谋逆之罪实属奸厉小人蓄意诬蔑。臣恳请陛下明鉴。”
“哼。”皇帝不以为然。
王文紧接着道:“陛下因该清楚,若要调动藩王必须持有御制金符与马牌,这两件物事从未动过。又何来拥立襄王世子之说?”
皇帝道:“巧言狡辩。众位重臣联名揭发,岂容你一人在此妄言。”说罢示意侍立于龙椅一旁的曹吉祥,道:“宣。”
曹吉祥点头,展开早已握于手中的圣旨,高声读道:“奉天敕命,皇帝敕曰:天授圣朝,四方安泰,感乾坤之瑞兆,经社稷而化万民。景泰一朝,平外患,抚内忧,使人心安定,风调雨顺。承先帝之业绩,开后世之清平。然龙体久病不愈,心有余而力不足,未能辖制朝中重臣,以至近日朝纲动荡。圣意念社稷为重,故此自请退位,还位于上皇。今获悉兵部尚书于谦,吏部尚书王文,聚众意欲谋立藩王世子,其罪昭然。勒令即刻削职,交大理寺审处。钦此。”
这突如其来的变故,使得大殿中的众朝臣们如同当头炸了一记响雷,个个呆如木鸡,竟然没有一个人出来为于谦和王文辩解。只见上来了数名锦衣卫,将于,王二位大臣押起。王文愤然道:“‘意欲’二字,岂非‘莫须有’之罪名?陛下!请陛下明鉴哪!”
于谦却笑道:“欲加之罪,何患无辞!你我辨无益。”
皇帝看着二人被押走,见座下诸臣或惊恐万状,或俯首沉默,遂徐徐叹了口气,道:“无事,那就退朝吧。”也不待大臣们说话便自顾自走了。
百官再次三呼万岁,看着皇帝缓缓地走进了后殿,方才战战兢兢地起身,继而大殿内外一片议论,如同开了锅粥一般。丘胤明方才早已看见樊瑛脸色铁青地站在大殿一角,这时正慢慢地朝门外走去,于是快步上前道:“正南兄。你没事吧。”樊瑛满目血丝,看起来彻夜未眠,情绪低落至极。看见丘胤明过来,只能长叹道:“贤弟,说来话长。此处不是说话的地方,晚上我来你家。”
太上皇复位,于王二位大臣重罪下狱,立即在京城撩起了轩然大波。各大衙门里头全部停止了日常公务,众说纷纭,人心惶惶。丘胤明来到都察院时,见到李贤一脸得意的样子,胸中怒意顿起,想避开李贤,可偏偏李贤先看见了他,笑呵呵地迎上前对丘胤明道:“明君复位,我等终于有出头之日了。过两天我们要好好庆贺一下。”丘胤明强压下怒火,挂上微笑道:“李大人说的是。”刚想离开,李贤又笑道:“丘大人,你可是石侯爷相中的才俊,日后必能平步青云。”丘胤明勉强地点头道:“李大人言重了。我还有些事。先告辞了。”
好不容易才将李贤那副得意的嘴脸从眼前挪走,丘胤明快步离开了督查院,到礼部寻东方炎。一路上愤愤不平地心想:于兵部如此一个为国为民,刚正清廉的人,落到如此下场,竟然也没有一个人为他说句公道的话。可转念又想,自己方才不也是随着众人一样沉默自保么!想当初立志除恶扬善,可如今才知道,想要凡事都无愧于心,谈何容易啊。自己这下是洗不清了。原以为石亨只是豪旷嗜权,没想到亦是如此狠辣无情。当年若不是于兵部破格提拔,石亨哪里能有今天的地位。更别提那奸诈阴险的徐有贞,和唯利是图的小人杨善,赵荣之流,自己却身不由己地也和他们这伙人混在一处。今后这路要如何走呢。
话说东方炎一早听说了朝中的变故,此时正在公务室中左右徘徊,听得手下通报御史丘大人来访,即刻迎出门去。丘胤明见他神情激昂,知道他心中所想,道:“予敬,稍安勿躁。”东方炎激动道:“叫我如何能安心!这朝中正是奸逆……”话说到一半,被丘胤明扯着袖子一把拖到屋里,关上了门。东方炎一甩袖子道:“承显,你什么意思?我说这朝中奸逆当道,忠臣被害,正是你我维护天理,伸张正义的时候。”丘胤明道:“你想让所有人都听见你在这里大声张扬么?予敬,你且冷静一下。”
东方炎气呼呼地坐下,道:“承显,我知道你比我冷静。这样吧,我正准备写一份奏折明日呈上,为于尚书和王尚书申冤。你和我一同起草如何?”
丘胤明在旁边一张椅子上坐下,道:“予敬,我来找你正是为的这事。我知道你很气愤,可是你绝对不能写这份奏折。”
东方炎惊异地看着丘胤明道:“为什么?难道你不气愤?难道你不认为我们应该抑恶扬善?你这个御史是干什么的?更何况,王大人还是你我的老师!”见他无动于衷,东方炎的神色渐渐由愤怒变为怀疑,说道:“难道……你也想随波逐流?”
丘胤明道:“我不知道。可是你若是为于大人和王大人申冤,无疑是以卵击石。我不想你受牵连。”
“按你说,我们除了向那些小人俯首称臣,还能如何?”东方炎不相信地看着丘胤明道:“承显,难道说,你已经变了?被荣华富贵迷昏了头么?当初你是怎么口口声声对我说为官要一心为民,要无愧于心?怎么你……”
“予敬!”丘胤明打断了他的话,道:“为官这么些时候,你还不明白么?在朝廷中,权力就是天理,君要臣死,臣不得不死。如果自保尚且不能,还说什么伸张正义?”
东方炎紧紧盯着丘胤明的眼睛道:“和石亨,徐有贞等人混在一处,就是你所谓的自保?前些时候见你和那些人来往甚密,我只当你是为了公务,没想到今天你竟然说出这样的话来!”
丘胤明不知如何向他解释,只能说道:“予敬,你不明白。这个时候你万万不能写这样的奏折。”
东方炎道:“我是不明白如何趋炎附势。丘胤明,我真是看错你了。”
丘胤明心知此时多说无益,起身道:“予敬,我还是先告辞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