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日已是除夕,宫里传出消息,皇帝病重,罢元旦朝贺。何时复朝有待通传。丘胤明立即差人把信送到了于少保府上。能做的都做了,接下来就只能等待。
除夕那天下起了雪,纷纷扬扬如鹅毛般从天而降。晚上丘胤明和无为到东方家做客。自从丘胤明回京在都察院任职后,平日里很少见得到他,过年前又免不了四处应酬,好不容易待到新年,四人才得齐聚在东方炎家里,暖酒赏雪,清闲了十多日。不知不觉已经是正月十五了。自那封信送出去后,丘胤明心里一直不踏实。不过樊瑛还没有接到任何命令。丘胤明一面希望自己和樊瑛只是多虑,一面也希望于少保真的能够及时进谏。刚刚得到宫里传出来的消息,说皇帝病情好转,十七日复朝。看来一切都如常,可是他脑海中仍旧无端翻来覆去,心神不宁。
傍晚,无为穿戴整齐地走进了丘胤明的院子。柴管家捧着茶盘从书房里出来,见无为身着新做的银灰色窄袖长袍,外罩天青色丝缎对襟褂,脚下鹿皮短靴,神采奕奕,笑道:“上官公子今天真是光鲜。”无为略带腼腆地笑道:“过奖。大人可在?”“大人还书房里。”柴管家道,“这大过节的,也不歇歇,你去劝劝他吧,官做好了不容易,身体也要当心,你们练武的人或许强壮些,可也不能太操劳。”
无为笑笑,这柴管家也真够啰嗦的。推开虚掩着书房门,见丘胤明正埋头理案。“胤明,外面灯火辉煌,好看得很,东方兄妹邀我们一同去赏灯。”无为见他一脸正经的神色,道:,“过了节再操劳如何?”丘胤明见无为特意打扮得如此体面,微笑道:“且安心,我到时来找你们。之前我还有些事要处理。”无为轻叹道:“那好。唉,师父若看见我这副打扮,不知会如何说。”丘胤明笑道:“又是东方教唆的吧?”无为有些不好意思,只道:“上次帮东方镖局上河南办事,她硬是要谢我。我想推辞,可她还是让人做了几套衣服送我。实在拗不过她。那,我们待会儿到正阳门外的得月楼看焰火,你可要来啊。”
无为出了御史府,来到东方炎的家中,见兄妹俩已整装待发。东方麟道:“丘兄呢?”无为道:“他今天奇怪,居然还在书房里坐着。”东方麟点头道:“说不定他自己有什么打算。”无为道:“我看他这几天心神不宁的,也不知在想什么。”东方麟看了看哥哥,道:“那我们是先吃点心还是……?”东方炎道:“先吃点心吧,天冷,饿得快。”
王氏此时怀有三个月的身孕,于是便不随他们一同外出观灯。三人告别王氏,走出后门,夜幕刚刚落下,城中已是灯火灿烂。温暖的烛光照着人们喜洋洋的脸,爆竹的味道流动在新年夜晚清爽的冷空气中,解散了许多人的烦闷与忧愁。这样的日子里想到的总是快乐。彩色的蜡纸在艺人手中变化出各色新奇图样,今年的元宵又多了许多新的风景。街市中大小店铺灯火通明,百姓们照例破俗地举家外出,男女老幼把街道挤得水泄不通。大户人家门外搭起高台,花样缤纷的彩灯争相辉映,有的请人设下趣味灯谜,引来众人争相竞猜。亲朋好友相逢,喜谈一年大小乐事。孩童提着兔子金鱼荷花灯嬉戏在人群中。饭馆酒楼小吃铺自是生意兴隆,店小二们脚底抹油,忙得满头大汗,喉咙冒烟。也只有在上元节才看得见年轻的女子们穿起漂亮的衣裙,三五结伴穿行于街市。一些顽皮的的毛孩子在人群中冷不丁地点上几个响炮和地老鼠,惊起一阵阵叫骂。
东方兄妹同无为轻松地漫步于人流灯海。
“哥哥,”东方麟拉了拉东方炎的衣袖,“你看今年的上元节比起去年的如何?”
“好像更热闹些。我也说不出个究竟,可今年却冷哪。”东方炎病愈不久,穿着暖和的狐皮裘,捧着小手炉。照中原的习俗,年轻女子在上元节好着白衣,大约源于白色与月光相近,正应了:万籁清辉,遍洒人间。东方麟身着轻盈的灰鼠皮袄与松江白绫裙,挽了个家常发髻,配上一支红珊瑚发簪,越发显得明亮出众。若是平日,这三人必定大大的引人目光,然而今日不同寻常,随处是官家子弟的身影,于是三人才得悠闲自在地欣赏着难得的风景。
“如此夜色,哥哥可有诗兴与否?”东方麟笑眯眯地说道。
“呃,不敢献丑。”东方炎道,“问无为吧。他的学问可不下于我。”转头对无为道:“无为,怎么不说话?”
“啊?……哦!”无为仿佛刚从哪里回过了神,转脸笑道:“没想到上元节这么热闹。”
“无为,”东方麟道:“你倒是说说,古人写上元节的这些诗词中,你最欣赏那一首?”
无为略思道:“自是辛稼轩那句‘众里寻他千百度,蓦然回首,那人却在灯火阑珊处’。犹有道家心境,绝妙。”东方麟笑道:“原来呀,和了你的胃口。不过那句的确好哩。”又转头对东方炎道:“哥哥,你可是状元才子,作首诗来不难吧?”
东方炎道:“你这个滑头,好像我作诗都像你翻墙那样容易。不过,今天大家高兴,我就献丑了。”
东方炎遂微微摇着头,低吟片刻,道:“有了。不过即兴之作,只供一笑。”只听他缓缓颂来:“
宝镜临霄汉,清光皓紫极。
夜来千家暖,星点漫城熙。
舞焰频欺袖,飞花欲沾衣。
夹道逢亲友,笑语总相宜。
四野闻社鼓,何处听玉笛。
烛晕团笑面,灯影绕长堤。
山水远故里,月色当依依。
唯愿人长久,岁岁同相期。
”
东方麟点头叹道:“好一句‘唯愿人长久,岁岁同相期。’哥哥,我们都不在家,爷爷定会寂寞。”
一时里三人都有些沉默。过了一会儿,东方麟又微笑道:“不是说吃点心吗?我知道这附近有个宁波汤圆铺。”东方炎一听,笑道:“你一定先去吃过了,是不是?”“是又怎样。”东方麟没否认,又问无为,“你可知道,宁波的汤圆?那比起京城元宵来,好吃得多啦。”无为摇头。东方炎笑道:“麟儿是我们家出了名的好吃鬼。走吧,快带我们去。”
三人有说有笑来到了汤圆铺。铺子不大,厨房就对着街口,看得见店家在里面做汤圆,也备有炒菜茶酒。店门外搭着木棚,四个方桌已坐满了三个,三人赶快占了座位。店小二见三人衣冠楚楚,招待格外殷勤。东方麟作东点了三碗芝麻板油汤圆。不多时汤圆上桌,东方麟道:“我带你们来的地方,准保没错。”无为舀起一个雪白晶莹的汤圆,小心翼翼地咬了一小口,立即点头道:“真的很好吃。”
东方麟满面笑容。
东方炎道:“无为,我考考你,知道汤圆的来历不?”无为想了想,道:“书上没见过。”东方麟道:“原来也是个书呆子。听好了,这汤圆说来和我们东方氏颇有渊源呢。话说,汉武帝的时候……”
无为听得津津有味,这汤圆也越发的好吃了。这个铺子地段极好,正巧在最热闹的两条街交汇之处。三人品尝汤圆美味,看着来往行人,不亦乐乎。突然,东方麟道:“快看快看,那不是祁慕田吗?”
无为扭头望去,果然是他。身边还有四个人,走在最前面的是一个身穿雪白狐皮袄,桃色挑丝绣金阑裙的娇小少女,面若芙蓉,清艳绝伦。她一手提着灯笼,好奇地左顾右盼,另一手拉着一位年龄稍长,高挑挺拔些的女子。那女子生得有几分高鼻深目,穿得比较单薄,微风下衣袂飘动,更显其身姿窈窕。这两个女子行到处,周遭的人群无不窃窃私语,投来惊艳的目光,一些好事之徒更是尾随其后。不过两名女子后面紧跟着一对五十来岁的夫妇,总在一步之外跟随,挡开好事之徒,一些轻浮子弟也只能在老远的地方对那两个姑娘评头论足。
“世上竟有这样的美人。”东方麟赞叹道。
这时祁慕田也远远看见了无为和东方麟,向二人点头致意。
东方麟问无为道:“你可听说祁慕田有女儿?亲戚?”
无为摇头道:“从没听说过。胤明也从未提过。”
“祁慕田是谁啊?”东方炎并不知道江湖上的事。觉得有些莫名其妙。
东方麟道:“是丘兄的朋友。一个很神秘的江湖人,听说是西北武林中的大人物。”
“啊?承显怎么从未和我说过。”东方炎吃惊道。
“和你说这些干什么呀。”东方麟故意没提杀手头目的事。
三人和众老百姓一起目送这几个人走过去,继续吃完汤圆,付了帐,一路溜达向大明门去。得月楼是京城数一数二的大酒楼,因为齐集了东南西北的好厨师,所以是有钱人请客聚会喜欢的去处。另外,此楼面对京城最繁华的的大街之一,满城华灯尽收眼底。待晚上看烟火时更是最佳的所在。时候尚早,三人在街上闲逛。十五夜所有店铺都通宵营业,六部门前的棋盘街中多古董字画珠宝玉器,东方炎趁着这机会在字画行中不慌不忙地赏玩,东方麟物色着嫂嫂想要的衣料饰品,暂且不提。
话说丘胤明待无为走后,便收拾了桌子,穿了身半新不旧的衣裳,径自出门而去。原来这些天为了樊瑛所说的事左思右想,心中烦闷,又不想在东方兄妹和无为面前显露出来,便想在上元节的晚上独自一人到闹市当中走走。
要说最拥挤热闹的地方自然是东城的灯市口。这时街道两旁的市集全部摆了起来,搭着帆布棚子,本来就不太宽阔的街道有些显得难以插足。集市上大都卖日用百货,便宜的首饰珠宝,有钱人很少上这儿来挤热闹,所以街上走着的都是普通的京城百姓,可若要说看花灯,这儿可是一等一的去处。数不尽的绢纱,烧珠,明角,通草制成的各式花灯,偶尔还有西域风格的羊角,玻璃灯。老百姓的灯比起达官贵人家的灯来更是活灵活现,生动有趣,栩栩如生的百蝶穿花,鲤鱼跃龙门,龙凤戏珠,鹤蚌相争……颜色鲜美,妙态传真。糕点铺,布店门口尤其喜爱挂灯,上面绘有古代传说与时新故事,诸如女娲补天,姜子牙遇文王,红拂李靖虬髯客,玄奘取经,三国英豪,隋唐侠客传奇……人们摩肩接踵,喧哗声不绝于耳。百姓们举家出游,拖老携幼,丘胤明一个人挤在人群里,的确有些不合时宜,可他倒是觉得满心舒坦,轻松自在。好久没有独自一人回到老百姓中,竟然有些生分了。这种时候该忘的就让它去吧。
“嗳——瞧一瞧看一看哪——今年新货绝无仅有!”
那是个卖灯的摊子,围了不少人,架子上挂着的大小花灯的确与众不同,大气精致,有鸟雀狮虎,有花瓶葫芦,还有大肚子和尚,矮墩墩的财神爷等等新奇的灯笼。好多小孩子吵着要买。
卖灯的是个四十多岁的大嫂,操着山西口音,嗓门洪亮,能说会道。只听她大声道:“嗳,这位大叔,看这财神爷和你长得多像呀!”周围一阵哄笑,原来是绕着弯儿说那人胖。
“呀,快看快看。”这时站在丘胤明身边的老百姓忽然都望向那个卖灯的摊子。
“多漂亮的姑娘呀。”几个大婶啧啧称赞道。
“莫不是皇宫里出来的吧。像仙女一样啊。”有人猜测道。
“胡说,皇宫里的人能随便出来?我看一定是富商家的小姐。”
丘胤明也顺着众人的目光看去,一眼望见恒子宁正伸手指着摊子上的一盏孔雀灯,对身后的祁慕田道:“祁伯伯,我要这个。”卖灯的大婶看到恒子宁,马上笑得合不拢嘴,万分殷勤道:“小姐真是好眼光啊,这只灯配上小姐这样的人物,月宫里的嫦娥也要逊色三分哪。”祁慕田立刻掏出钱道:“好了。我们买它。不用找钱了。”
大婶接过钱道:“这怎么好意思呢。”一手将孔雀灯递给恒子宁,又拿起另一盏莲花灯递向恒子宁身边的人道:“这盏送给这位小姐。买卖总要成双才吉利。”
丘胤明此时心跳很快。她就站在那里,雪白的绢衫在盈盈灯火中犹如莲花一般,浓密的黑发用一根橙色丝带束起一半,另一半自然垂落肩上,时来的微风吹起几缕绕在了她的脖子上,纠缠不去。她微笑着谢了大婶,伸手接过那盏玲珑剔透的莲花灯笼。
“承显。你怎么也在这里。”祁慕田见丘胤明从人群中穿出,目不转睛地朝这边走来,便上前两步笑着向他作揖。
“丘哥哥。”恒子宁也很热情地朝他招呼。
丘胤明朝几人拱手道:“真巧。我随意信步至此,不想众位都在。”
一旁赵英笑道:“大人,怎么一个人在闲逛,多冷清。”
祁慕田也问道:“无为道长怎么不在?”
丘胤明道:“哦,我想先独自出来走走,稍后再去和几位朋友会合。”说罢看了看赵英身边那位面色红润,五十多岁的妇人,问道:“这位想必就是赵伯的夫人吧?”
赵英道:“正是我的老伴儿。”
妇人向丘胤明作礼道:“久仰大名。日前未得见到,今日有幸。”说罢把他从头到脚又从脚到头地打量了一遍,看得他很不自在。
这时,祁慕田忽然对恒子宁道:“啊呀,子宁。伯伯忘记了,刚才走过了那家先前和你提起的烤肉店。唉,算了,下次再去吧。”恒子宁一听,不依,道:“啊。下次要等到什么时候。说好了今天就带我去的。”祁慕田故作犹豫,想了想道:“好像还没走远,你可愿跟我再走回去?”
恒子宁点头道:“好啊。我正好有点饿了呢。”回头道:“姐姐,一起去吗?”还未待大小姐回答,祁慕田道:“大小姐哪里像你这么馋。她不是想去茶叶店么?还是我们去吃,让他们去买茶叶,待会儿到正阳门会合吧。”恒子宁又对丘胤明道:“你想去不?”祁慕田立刻道:“人家住在京城,不稀罕这个。”说罢,同恒子宁向丘胤明道:“你们先聊。我陪她去吃烤肉。”
赵英满脸笑意地着看祁慕田带恒子宁走开,回头对丘胤明道:“大人啊,我老伴儿想去药房买些冬令进补的成药,你熟知京城,不如你陪小姐四处看看吧。”
“赵伯,你”
大小姐一语未出,赵英的夫人立刻接着道:“是啊是啊,都差点忘了。大人见识广博,还是大人陪小姐游览为好。”说罢便拉了赵英的袖子,夫妻二人笑呵呵地飞快消失在人群之中。
丘胤明心中绝倒。这三人果然老辣,竟合伙如此。转过头来,只见小姐脸色尴尬,微微低头看着别处。两人此时正立在人来人往的路当中,这样相对无言实在惹眼。丘胤明走近她身边轻声道:“走吧。莫管他们。”小姐点点头。二人随着人流缓步向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