桌布上画有大小方格,分出各种点数:大,小,双骰,围骰等分格下注。赌众一阵聒噪,纷纷摸出筹码。庄家是个三十多岁的大胖子,细眉细眼,挺着个大肚子,一边理筹码一边道:“大家下注啊!赌大小一赔一,双骰一赔十,全围一赔十五……”见下注已毕,庄家朝身边年轻荷官一点头。只见荷官将三颗骰子握于掌心,揉搓几下,放入硬木骰盅,盖上底盘翻过向下,右手托住骰盅,上下大摇,口中道:“骰子六面,行家自便,大小通达,财源广进——”丘胤明盯着荷官的右手,见他拇指上套着一只黑石镶玉大戒指,四指拨动骰盅时,拇指却不时上下移动,心下明白大半,这骰子定是动过手脚的。
但见荷官“通”的一声将骰盅压到桌上,左手揭开。顿时赌众张牙咧嘴,大多捶拳叹气,也有少数哈哈大笑,又是一阵纷乱。庄家正要收筹分彩,丘胤明伦起拳头向桌上重重一砸,吼道:“你们这狗头赌场,靠往骰子里做手脚骗人钱财,算什么东西!”庄家一绷脸道:“休要胡扯,看看这什么地方,要脸的快点走。”丘胤明双臂交叉胸前,朗声道:“你有种当场拿骰子来我看,否则大爷今天就不走了!”胖子横脸说道:“好酒不吃吃罚酒。存心来乱场子怎的?”丘胤明一笑:“怎么,不敢拿骰子来我看?”这时四周赌徒也议论纷纷起来。庄家一看不对劲,向身后一招手,三个打手走了过来。
丘胤明冷笑,双手一抬,赌桌便被掀了起来,庄家,荷官并几个赌徒不及躲避,被实木大桌迎面压上,一时也没爬起。三个打手齐刷刷朝他扑来,他一闪身,双手擒住身侧二人的肩膀,二人尚未回过神,已被甩到一边,面对面撞到一处。另一人见形势不对,大叫来人。这时余下的四名打手各操起一条凳子,向他上中下几处砸来。丘胤明侧身躲过,顺势前后左后一阵拳脚,每人结结实实挨了几下,摔倒了动弹不得。四条板凳飞出,砸上了旁边的八仙桌。
这时厅中大乱,众赌徒并几个伙计慌乱中相互挤踩,杯碎茶泼,叫骂声不绝。忽听有人叫道:“还不快去报告老爷!”丘胤明巡声一看,原来是掌柜的躲在帐台后面。荷官从桌子底下爬了出来,向门口跑。方才撞到一处的两名打手也辨清了方位,向门口奔去。丘胤明捞起一张凳子,飞快将三条凳腿拔下,对准三人脚踝一人一根。三人接连倒地,叫爹叫妈起不来了。
丘胤明眼角一瞥,只见掌柜的正向楼上跑,胖子庄家也像皮球一样往楼梯仓惶而去。他一个箭步冲上,揪过胖子衣领甩向一旁,夺梯而上。楼上雅座夜间打烊,四周无人,旁边一扇小门大开,门外一条窄梯通向楼下后门,一灰衣瓜六瓣帽者急奔而下,尚不安地回头张望。见砸场之人正立在门中,脚下一抖,滑了一跤。丘胤明上前将大聚财掌柜一把扯住,拉下楼梯。掌柜的欲呼救,可喉咙被卡住了。
丘胤明将掌柜的揪到一处阴暗的小巷死角中,铁着脸道:“说。你们郭老爷住在哪里?”掌柜吓得浑身发抖,说道:“在,在,在……”
“说不说!快点!”丘胤明卡紧了一点。掌柜白着眼道:“在城北十井街,王家大宅。”
“怎么走?”
“就,就在北门附近,观音庙牌坊那里。”
“很好。”丘胤明挥掌给了掌柜两个大嘴巴,打得他眼冒金星。又道:“你安稳一夜吧。”一拳将他打昏在地。于是擦擦手,找了一处较高的风墙,轻轻跃上,向街中望去。
只见大聚财茶楼门前围了不少人。有人报官也罢,反正晚上衙门也没人管。他辨认了方向,从屋脊上一路向北急去。果然有一处牌坊,不远便是一座大宅院。前中后三进,园中灯火莹莹,仿佛有人夜宴。十井街并不热闹,止这一座显赫的院落。丘胤明跃下墙头,走到街中,两边尽是民宅,街面较窄,大院四周全是丈来高的风墙。走至大门前一望,乌漆大门上方“王府”高挂,门楣两边大红灯笼下两名家丁倚门而立。丘胤明若无其事缓行而过,见风墙与民宅间的狭巷无人,左右微顾即闪身而入,翻入王宅高墙一处大树遮蔽之所,丛树缝中看去发现已在内院。院中乃是一花园,夜间无人往来,月色下树影斑斑。
丘胤明落下墙头,挪到假山石后,只见两名青衣丫鬟各捧一红漆木盘,内有果品茶水,由回廊内而来。走近便听一个丫鬟道:“别看老爷平日怎的,有钱还得夫人管着。”另一个道:“夫人是财迷心窍了,老爷三五天弄个小妾,她只当没看见。”两人走进一扇半月门,丘胤明也跟了进去。丫鬟走到正屋外,一个道:“老爷太太,茶来了。”声落门开,两人进去。丘胤明跃上房顶,待丫鬟带上门离去后,盘算了一下,即翻下房檐,倒挂梁间,轻轻捅开窗纸,往屋里一瞧。床上歪着一大汉,眯着眼看身旁一个浓妆艳抹的胖女人数元宝。他暗暗记下院落四周,无声无息地离开了。天色尚早,不宜动手。
后半夜起风了。到处黑沉沉一片,偶尔有几滴细雨飘下。四更已过,打更的人也睡去了。王家大宅的二门里忽然出现了一只大灯笼,丘胤明正提着从王府大门上摘下的大灯朝里走。几个值夜的家丁都在黑甜之中。内院门口有一名值夜的小厮,睡得东倒西歪。丘胤明轻轻上前推了推小厮的肩膀。那小厮迷糊之中嘟囔道:“谁呀?”揉揉眼睛,看见了灯笼,含糊道:“还没天亮呢,睡去,你谁呀?”半睁开眼,唬了一大跳,从椅子上跌下,结结巴巴地说:“你,你是……”
丘胤明已将匕首抵在他身前,轻声道:“我是强盗。”
小厮惊醒大半,凉风一吹,身上发抖,瞪着眼道:“你,你来干什么?”
“你说呢?开门。”
小厮不敢不从,摸了半天钥匙才将内院的门打开,立在一边瑟瑟发抖。丘胤明将他推入门中,关上院门,刀尖抵着他后腰道:“知道老爷睡在哪里吗?”小厮连连点头。“前面带路。”
果然,来到正房门口。丘胤明对小厮道:“敲门。把你家老爷叫出来。”那小厮满脸苦相,犹豫道:“我,我……”丘胤明道:“快叫。不叫我捅了你。”小厮无法,只得硬着头皮,拍门道:“老爷,老爷。醒醒!”
少顷,屋里有响动,一个女人道:“作死啊。干什么?”屋里亮起了灯。丘胤明朝小厮看了一眼,小厮声音发抖道:“太太,有人找老爷。”话刚说完,丘胤明一把将他敲晕,随后继续拍门。
“这小狗腿子疯啦。”郭六的声音朝门边而来。
刚把门拉开一半,丘胤明当面就是一拳,将他一下打进屋里,跌在了地上。郭六吃痛,爬不起来。丘胤明上前将他一脚踏在地上,对一脸惊恐躲在帐子里的胖女人道:“你敢叫我就不客气。”胖女人跪在床上朝他直磕头,嘴里不停地道:“壮士,大侠,大爷,饶命。饶命。”
郭六在地下含糊道:“大爷,你我素不相识,何苦为难啊!”
丘胤明道:“你横行霸道多年,做了什么你自己知道。我正好没盘缠了,不问你要问谁要?”对胖女人道:“你去,快点,全部拿来。”
那胖女人从床上爬下来,颠颠地到床背后,捧出一个红木箱,从脖子上取下一把钥匙,插了几次才对准了锁孔,打开箱子,捧上前来,战战兢兢道:“大爷,钱都在这儿,放过我们吧,我们,我们替你烧香。”
丘胤明伸手一翻,只见白银不下百两,还有一些大小不一的金锞子,便扯了块帘子把金银一并裹上,回头对郭六道:“你给我在这里呆着,若有人出门报官,我就宰了你。”
这时毛毛雨已经下了一会儿,丘胤明背着包裹从城里出来。北门刚开,守门的兵丁们尚一脸倦色,没人注意他。出城后,加快脚步向北沿大路而去。虽说方才吓唬了那郭六,可过上一会儿他肯定会去报官的。天蒙蒙亮了,雨却未停。一朵浓云压来,仿佛有大雨将至。
丘胤明有意尽快离开福州地界,看着天色,实在不宜赶路,该赶着大雨之前寻个落脚处。走了不久,远远看见一面青色酒旗从路边探出。刚走进挂着酒旗的小茅棚,豆大的雨点便稀疏落下。少顷,雨势瓢泼。
要了一碗米酒,两个茶叶蛋,同卖酒老翁闲聊了一会儿,还未见福州一面有官府派人的迹象,雨也渐渐停了。他随即继续北行。不到一个时辰,忽听身后马蹄声得得而来。回头望去,一匹单骑飞奔而来,泥路水花四溅。马上乃一官差。他下意识想朝路边让去,可忽然想到:这人莫不是福州府来的,向周边县城通报,下令盘查找我?
眼见马匹过来,容不得多思考,待那马将到眼前时,踏地而起,飞身将官差拽下了马。飞来横祸,那官差还没意识过来,就被丘胤明点了穴。马受了大惊,嘶鸣不已,幸好此时道上尚无行人。
“你干什么!”官差瞪大眼睛道。丘胤明不语,撕下一块衣襟塞进官差嘴里,一手将他拽进路边的野树林中,靠在一棵树杆上。官差眼都要瞪裂了,身上酸痛无比,脸涨得通红。
丘胤明不睬他,伸手到他怀里一探,摸出一张油纸包的公文,展开只见:昨夜福州府城一大盗先砸赌坊,后公抢府民私宅,伤数人,劫财潜逃。特告诸州县长官,若有青年男子携巨额金银入城者,即收押待审。城门各处严加盘查,勿有懈怠。下有福州府台大印。
丘胤明轻笑,将公文塞进自己怀中,刚欲转身上路,又想到什么,回过身对横眉竖目的官差说道:“老兄,多有不敬,请见谅。”于是动手将官差的袍,靴,帽子,腰牌等全部脱下,自己穿戴完毕,还凑合。那官差差点气得背过气去。丘胤明朝他笑笑,走出林子。那匹马竟还在,似乎已从惊吓中回过神来,低头咬着道旁的蓬蒿。
这时他稍稍犹豫了一下。长这么大,也历过不少事,却从来没有碰过马。马见他走来,晃了晃头,显然没有意识到已经换了个主人。丘胤明走上前去,试探地用手指轻轻地摸了几下马的鬃毛,马儿咴咴叫了两下。他便抓住马鞍,踩上脚蹬,翻上马背。马踱了几下蹄子,不动。他又拍拍马脖子,说了声:“快走吧。”马没听懂,抖了抖脖子。坐在马背上,不知如何是好,他想想又翻身下来,左右顾盼,折了根长树枝,重新上马坐好,扬起枝条往马的后腿上一打,口中道:“快走。”也许出手重了,马突然间两只前蹄腾空,仰头长嘶一声,四蹄舒展,狂奔起来。这时他才发现缰绳还未在手,但已经来不及了。马肌肉绷紧,乘风而去。他只得双腿夹住马肚,岂知用力一夹,那马越发跑得不可收拾。丘胤明急得满头大汗,只好随它去了。
不知跑了几许里路,马渐渐慢了下来,低着脑袋,全身冒着热气。丘胤明也找到了缰绳,身子随马背有节奏地起伏。和架船比起来,骑马还是要容易许多。前方是个不大的县城,天空中阴云已散尽,路上行人还是很少。见他穿着一身官差衣服,行脚的人自觉地让到路边。远远看见那是凤城县,这时马却突然停下不走了。
丘胤明俯下身子,轻轻踢了踢马肚,对马说道:“再走一点吧,到县城。”马朝前挪了几步又不动了。丘胤明无法,只得下来,手牵缰绳拉马向前走,马仍旧不愿意,赖在原地。丘胤明有点火了,用力拽了一下道:“再不走不给你饭吃。”那马似乎听懂了,拖泥带水地走了起来。
挂着福州府的腰牌到底是与老百姓大不相同,无论城门,饭馆,钱庄都受笑脸相迎。丘胤明安心地吃了顿饱饭,也喂饱了马,在钱庄里把几个银元宝换成碎银和铜钱。掌柜自然以为官差办公事,不敢过问。丘胤明一路顺风地出了凤城县,不愿耽搁,日夜兼程走了三四日,将出闽南地界,方才换下行头,变回自己的装束。岂知这么一来,骑了几日的马竟然不认他了,转着圈子不让他骑上。丘胤明实在没有办法,只得任其自在而去,自己步行踏上官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