舒出与简苞说着说着,话题就越扯越远。末了还是舒出时间紧迫,又把话题拉回到先前。他说:“这只是劳动中的简单技巧,在结绳时我就考虑到要解开还原,结头处留的都是活结。用这种方法结的绳子,也会越拉越紧,但不管被拉得有多紧,想解开时,只消扯住短短的那头一拉就会开,记得我扎好谷草后,见有些谷草已经不直溜了,就抖了一阵,有些草屑飘在了身体上,你还帮我拍了拍衣服。”
“这可不是一个矜持的淑女该做的事,你都不知道的我鼓起多大的勇气。才壮着胆子把自己不听使唤的双手拍了上去。”“我记得还教了你点别的,我可没有你那么多顾忌,还是手把手地教。”
“当然是深井打水的技巧了,你教了我正宗的方法,又教了取巧的方法,你口说手比,讲得很细,可惜这是有成功率的,你的成功率是100我不到5。你顾惜我手上有血泡,每次吸满水后,都是由你提拉上来的。”
“随着自来水的越来越普及,同许多技巧一样,深井打水的技巧也会越来越快地失传。”“这是时代大势,无能为力。”
“生活中的技巧现在的媒体倒是挖掘出了不少,并传播得很好。可劳动中的巧妙,到了差不多三十年后的今天,却还是所记不多。中国有好几亿的劳动大军,每天超过十小时在劳动的占多数,这是多么庞大的基数?劳动技术的传播推广还算不错,可对于劳动技巧的收集整理和传承,却是狭隘得可怕。”“这件事,也许还得你来推动。”
“我倒是很乐意,可精力是有限制的。我只能在王品小世界中进行,要推而广之,人微言轻可不太行……劳动技能的优劣可谓千差万别,甚至是天地之差。单单就说挖土吧,有人十个小时挖不了二分地,换上一个能手,同一个地块,人家能翻得更深更细匀,却可以挖出五、六分地来,这就不单单的工具和体力的原因了,这中间还有技巧在。又比如切菜,中国人每天有上亿人要切菜,可真正知道用中指指节轻顶刀侧面的人能占几层?这知与不知,会与不会的差距可就大多了。把这小技巧推展开来,全国刀手们省出的时间累积起来,会是多少年的节省?劳动的技巧太多太多,由于传承的无序状态和偶然性,往往是前面已经被撑握了却又被带走了,后来的人又重新摸索。有的技巧若得不到指点,摸索一生,也未毕就能找到门……”
简苞说:“回校时你让我帮你抱着稻草,自己提了一桶水,另一手端了清洗好的湿衣服,盆子中还有些水,加上衣服就有大半盆。你就这样一只单手端着盆子,另一单手提了满满一桶水,中途毫不停歇,沿着有一里开外的上坡路一直走回了学校。我注意到了,你端盆子的方式也是与众不同,别人是双手端着走,要是用单手的话,也会把盆子的盆沿抵靠有腰上,为什么你却是端在单手手掌里,并不靠不身体上,就那样悬空而行,这得要多大的劲儿,多好的毅力才能这样走完这一程?可看你却走得不疾不徐,行若无事,比徒步竞走还要写意。你这又是怎样做到底的呢,这肯定是十六岁少年的奇迹。”
“我从小劳作惯了,五指比常人有力得多,我用姆指扣紧盆子上沿固定住内外两侧,其余四指散开抵住盆子外侧,将盆口压得往掌心微微倾斜,带动盆子的里水位的深浅变化,使盆子的重心离手腕更近,也就是力矩更短,这样在感觉上说不会那么吃力。另一手提着水桶,不只是为了多带点水回去,也不是为了在大美女面前逞能,一手一重物,走起路来更易平衡,我那样端着,配合上步伐的平稳,容器中的水就不会有太大的晃动。
“以我当时的耐力,一直走到寝室门口,也不用中途换手歇息,直接就到了。如果我也像他们那些人一样,将盆子压在腰间走,那么盆子里就一定不能有水,有水就会晃出来淋在身体上,那样的话另一只手也就只能提半桶水,因为桶里的水也会被腰肢的扭动带得晃出去。而且那样腰腿更容易疲劳,中途就必须得换气。单单就这一趟,我就能比同学多带回一倍的份量,而且会更快更轻松。享受劳动的美丽却不必劳累和疲惫,这就是劳动的长期锻炼和劳动技巧相结合,与不讲究劳动技巧和不重视劳动锻炼,两者做起事来的区别。有无技巧,不比不知道,一比见高低呀。”
“真看不出,其中还有许多讲究。”“讲究还有很多,别看当时我就那么自然而然地走了这一趟,单单是这其中的步法,就要讲究下脚的轻重,跨步的大小,抬脚的高低,步频的变换等。另外手臂曲伸的角度,一身力量的调度,将承担的重量在左右手间的移转,临近极限时的自我处置措施等等。如果要像教徒弟那样解说明白,我都不知道该讲解多久。要做到当时我那样的程度非得要多年的磨练,还得多多体会才行。”
“你说的这些,还真地像练武术一样。难怪车子一再地恳求练他的五管拳,说你练拳的天赋更在你的文学天赋之上,只要你真练了,肯定会青出于蓝,光大袍哥门楣的。看来他没有说错。一门源远流长的武术求上门来要你练,多好的机会。可惜他也跟我一样,无论怎样苦求也没用,你不干就是不干,不会因为谁而改变。”
“你还不熟悉沙车的性子吗?如果我答应了去练五管拳,他绝对就会偷懒。他练拳的天赋已经是极难得了,我一练不打紧,可让好朋友失了重负不再自强就太对不住他了。至于我自己,该学什么该练什么该做什么,我早就明确了。再好的朋友,也没有自己那样清楚自身的所需。”
“你真的想得更周到。”简苞说,“回校的路上,你就走在我的前面,右手满满一桶水,一点也没洒出,左手单掌端着水和衣服,那奇迹般的和谐动感生动了我的视图,只觉你走得那样平稳,那样快捷,仿佛不是在负重爬坡,而是信步在坦途。你带着一地阳光,走在一九八三年八月最后一个日正当顶的午时三刻。你走的路并不宽,并不平,却是一路在阳光中辉煌,辉煌着向前向上。你毫不犹豫,毫不动摇,毫不停歇,带着一股子不滞于外扰的气势,带着必定能达成愿望的坚定意志,很快把我拉下了长长的差距。”
“包子,你说得太诗意了,那不是我,是被你用过多心思美化过的一阵影息,已经出离了真实。”
“不,你不知道的,那天我最感动的时候还不是你舍却性命的威胁迈进井里,也不是你不避忌讳反复搓洗我小件的污渍,更不是你手把手教我深井打水的技艺,而就是你在我前面这样走过了的这一次。
“你快步而去,我在后面抱着你的酒谷草快步追赶。追着追着,望着你挺拔的身姿,望着你坚实的肩背,感受着你一举一动中饱满的韵律,莫名地我真地就有些痴了有些迷了,眼目中除了你,除了你走着的阳光道路就再无他物,我从来没有想到过,追赶一位异性少年的脚步也能让我入迷。
“不太明白是什么感动了自己,很快就有泪光迷离了我的眼睫。就在泪光中,我忽然依稀看到一个个曾经感动过我的亲人们,有我妈妈、我爸爸、我爷爷、我外婆、我姑姑、我老师、我叔叔、弟弟等等等等,不管是健在的,还是已过世的,也不管是什么年纪,就是他们,在我婆娑的泪眼中,他们的光影忽然一个接一个地,纷纷向着你蜂拥而去,就像是蜜蜂朝王,他们的光影与你壮实的身体迅速结匝在了一起。
“我突然觉得我这些年来所有曾经享受过的感动在你身上完全团结成了一体,只是瞬息,从你身上突然澎湃出的大感染,猛然冲溃了我情感的大堤,我的感动不可揭止,奔涌而出,哗啦啦地淋漓着我的心地和身体,让我久久沉沁在从未经历过的美妙里,那种里里外外都酣畅淋漓的快感,也许就只有传说中的帝流浆才能比拟。可能你不会相信,我也千万次地说服自己这不是真实的,但我当时的心里经历,确实就是如此。”
“我很相信你当时真的深深感动了这一次,但大部分还是你自己感动了自己,当时的我恰巧成为了触发这场感动的媒体。”
“这感动就是你给的,女人的第六感不是你们能比,就是你,你不用跟我争,绝对不会错的。这场感动突然而来,又久久蕴绕,我只觉着无比的甜美中还有一丝丝的辛酸和凄厉。感动往往伴随着眼泪,在泪眼模糊中我并没有停下脚步,你的身影牵动着我的追逐。可你走得实在太快,我追赶不上,越差越远了。”
“你要认定是我,我还能怎样?与一位固执的小女子争执?要我暴露自己是条蛮牛毫不绅士?有些人是特别容易被感动的,特别是心思灵敏细腻又有文学天赋的女孩子,就比如你。”
“我是爱被感动,要不是因为一次不期而遇的感动,我也不会嫁给他……”简苞甩甩头,“咱们不说他。但这一次是最不同的,这样的感动,简苞我也只有这唯一的一次。当时我只嫌回校的一里多路太短太短,我真希望这一节路永远也走不完。”
舒出打断了一下:“当然永远也走不完,只要路还在,我们走了三年,这些年我又回去走了几次,那一条路还有多半没有变。”
(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