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振华按着几年前曹树林留给他的地址,找到了曹树林的家。这是位于工厂家属区的一排平房,和过去的汉华机械厂一样,平房前面也搭了一些厨房、储藏间以及鸡舍,一群群的芦花鸡在房前屋后来来去去地觅食,好一派田园牧歌的景象。
林振华到的这天,正好是星期天,一伙孩子们正在外面不知玩着什么游戏,一边玩一边五音不全地唱着歌:
“咱们工人有力量,嘿,咱们工人有力量
每天每日工作忙,嘿,每天每日工作忙……”
听到这首歌,林振华会心地一笑,他想起几年前在城楼边的观礼台上,曹树林就唱过这首歌。当时曹树林还说,这是他唯一会唱的歌。看来,这位老曹在家里也没少唱,带着周围的孩子也都会唱了。
林振华正准备抓一个领头的孩子来问问曹树林家住在哪间房,就听得一个门里传来一声怒骂:“都别唱了,要唱唱点别的!”
林振华听着这个声音有点耳熟,心念一动,便向那间房子走去。走到门边里,听到里面有个女声正在劝说道:“树林,你干嘛呢,孩子玩得高兴,唱点歌有啥呢。”
“唱什么也别唱这个,我听着烦。”先前那个声音道。
“你过去不是说你最爱听这个吗?”
“那是过去,我现在听到这首歌就烦。咱们工人有个屁的力量!唉……”
伴随着一声叹息,曹树林从门里走出来了。他站在门边,手里夹着一支烟,眉头紧锁,目光迷离地看着那群孩子们,一声不响。林振华看到,曹树林的身体依然是那样壮硕,但神采却与3年前大相径庭,像是被抽掉了灵魂一般。
“老曹!”林振华走上前去招呼道。
曹树林不经意地转过头来,看到林振华时,他愣了一下,随即脸上便露出温暖的笑容:“林?啊,不对不对,林经理,你怎么来了?快快,快请屋里坐。”
没等林振华说点什么,他已经被曹树林一把拽进了屋,强按在一张沙发上坐下来了。曹树林不愧是搬运工出身,力气极大,而且动作利索,林振华连客气一下的机会都没有。把林振华安顿着坐下之后,曹树林一把把站在一旁目瞪口呆的老婆拉过来,对她说道:“天霞,我给你介绍一下,这是林经理,林振华,江南省汉华重型工业集团公司的副总经理,有能耐!我跟你讲过的。”
随后,他又对林振华介绍着自己的老婆道:“林经理,这是我老婆,何天霞,家庭妇女,没文化,没见识,没水平,典型的三无产品。”
何天霞嗔怪地捶了曹树林一拳,然后对林振华说道:“林经理,你别听他瞎说,我可比他有文化。我在国棉厂工作,是挡车工。”
“拉倒你,你们厂都多少个月没开工资了,你还挡车工呢。”曹树林装出鄙夷的样子说道。
“你好,你好?你们厂不是也只开一半工资吗?我们厂还一人发了200米棉布呢,那不是钱?”何天霞寸土不让,林振华算是见识了山东大嫂的直爽泼辣了,同时也从两口子的对话里听出了他们面临的窘境。两口子都是国企职工,这几年许多国企的日子都很不好过,发实物代替工资的情况已经不算罕见了。
“老曹,大嫂,我这次是专门来看你们的。”林振华连忙开口了,省得这两口子继续吵下去。
曹树林这才停止攻击老婆,他对何天霞摆摆手道:“天霞,去杀只鸡,今天中午让林经理在家吃饭。”
何天霞似乎也意识到在客人面前自曝家丑有些不合适,她向林振华歉意地笑了一下,便出去安排午饭去了。虽然家里生活紧张,但有远方的客人来,一顿丰盛的午饭还是不能省的。这是国企刚刚落败的时期,工人们还保留着一份矜持,或者叫做自尊。
何天霞出去之后,曹树林在林振华对面坐下来,向林振华递了支烟。林振华摆摆手,示意说自己不会抽烟。曹树林点点头道:“对了,我想起来了,你不会抽烟。嗯,林经理,你怎么到青岛来了?”
林振华道:“老曹,我这还没坐热,你已经喊了我八百遍林经理了,我记得,过去你可是叫我林的。”
曹树林迟疑了一下,自嘲地笑了笑,说道:“那时候,太狂了,总觉得自己是劳模,还真没把一个经理放在眼里,现在不比过去了。”
曹树林这番话说得风轻云淡的,林振华听在耳朵里,却满心不是滋味。他轻声地说道:“老曹,你怎么叫别人我不管,你如果还把我当朋友,那就还是叫我林。我跟你说过的,我也是当搬运工出身的。你如果把我当成林经理,那我转身就走。”
曹树林笑笑说道:“行,听你的,就叫你林。其实,我一直都知道你林是个忠厚人。劳模会那会,你就没把自己当成经理,天天和我们这些普通工人混在一起的。我们山东人,喜欢交忠厚的朋友。”
“老曹,刚才我听你和嫂子说话,好像你们俩的厂子都不行了?”林振华问道。
曹树林叹了口气,说道:“可不是不行了吗,厂子里产品老化,领导一门心思搞改革,没心思抓生产。人家乡镇企业船好掉头,市场上缺什么就生产什么,我们是老三样,明明卖不出去的东西,还是一个劲地生产,结果全部库存积压了,最后厂子就垮了。现在厂里流动资金也没有了,生产完全停下来了,我们都在家呆着,拿一半的工资。好像有个啥名词,叫下岗。”
林振华点点头,下岗这个词,还是刚刚进入人家的视野,几年之后,就会成为一个无人不知、无人不晓的词汇了。
“怎么会弄成这样呢!”林振华不知该如何说才好,只能发一句感慨了。
曹树林道:“这不就是改革嘛。你没听人说吗,现在的社会就是这样,老大靠了边,老二分了田,老九登了天,不三不四的挣了钱。”
林振华苦涩地笑了,曹树林念的这段顺口溜,林振华也是听过的。在我国的传统概念里,有工农商学兵的说。工人是老大哥,现在已经靠边站了,当然,这主要是指国企职工。农民是排行第二,这些年分田到户,生活比过去要改善了许多。
老九是指知识分子,也就是所谓“臭老九”。关于老九这个排行,有两种说,一种是于样板戏《智取威虎山》,里面的杨子荣打入土匪内部,被封为老九;第二种说则是于那十年间对知识分子的歧视,把其地位排在“地富反坏右,叛徒特务走资派”之后,正好是第九名。
改革以来,国家提倡尊重知识,尊重人才,知识分子的社会地位大幅度提高了,所以有“老九登了天”的说。而事实上,当时知识分子的待遇并没有什么特别的改善,造导弹不如卖茶叶蛋的说,也是有的。
最后就是不三不四的那批人,指的是最早下海经商的人,在当年属于人们眼中的另类,但恰恰就是这些人挣到了钱,这怎么不让老大们觉得愤懑。
“林,你这次真的是专门来看我的?”曹树林发完牢骚,开始言归正传。
林振华点点头道:“是啊,不是你打电话到我们公司找我的吗?我正好在上海出差,公司里的人跟我说,我就顺便过来了。”
“唉,这弄得多不好意思,还让你跑一趟。”曹树林由衷地表达着歉意,“其实,我也没什么事情,就是……”
说到这,他有些犹豫了,似乎是不知道好不好说。他生性憨厚,遇到这种求人办事的时候,脸上就有些挂不住了。
林振华道:“老曹,咱们兄弟之间,还有什么不好说的事情?有啥事情你就直说。”
曹树林忸怩地说道:“是这样的,林,你也看到了,我和你嫂子两边的厂子,现在都不景气,也不知道以后还成不成。我这家里上有老爹老娘,下面还有孩子,总这样挣不来钱也不行。所以呢,我和你嫂子商量着,想学外面那些个体户,弄个摊子,做点生意……”
“嗯。”林振华点点头,没有打断曹树林的话,让他继续往下说。
曹树林停了一会,终于鼓起勇气说道:“要做生意,总得有点本钱。我和你嫂子家里负担都挺重的,这些年也没什么积蓄。想找同事借点,大家生活也都挺紧张的,谁也借不出钱来。后来,我就想到你了……”
“你打电话,是想找我借钱?”林振华问道。其实早在项哲向他说起此事时,他已经猜到是这种情况了,莫非借钱这样的事情,曹树林是不会舍得花长途电话费往浔阳打电话的,一个电话下来,也得七八块钱呢。
曹树林不好意思地承认道:“是。我在报纸上看到过好几回你们汉华重工的报道,上面还有你的名字。我估摸着,你们公司效益好,你又是当领导的,平时奖金、福利,可能都不会少,说不定手头有点活钱。不过,我也只是先问问,你如果手上不方便也没关系,我再想别的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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