解决了政治错误的问题,林芳华一身轻松,和何岚又打闹起来了。何海峰把林振华叫进自己的书房,和他聊起了工作上的事情。
“老何,最近忙什么呢?我听阿姨说,你已经好几个月没休息过了。”林振华看着何海峰满桌子的书籍和稿纸,好奇地问道。他知道何海峰的东西都是有一定密级的,所以也不会随便去翻阅。
何海峰道:“在写一份非常重要的文件,一份稿子改了有上百遍了。不过,现在差不多接近尾声了。到月底的时候,你们就能够看到了。”
“上会的文件?”林振华猜测道。
“没错,十二届三中全会要审议的一个文件。文件的调子是中央领导亲自确定的,非常大的手笔啊。这个文件如果通过了,那么这一次三中全会的意义,完全可以和上一次三中全会相媲美。”何海峰说道。虽然有纪律的约束,他不能向林振华透露相关内容,但他仍然需要与林振华分享心中的激动之情。
林振华隐隐地记得,在历史上,这一次三中全会将会通过一部有关经济体制改革的纲领性文件,并正式确定“有计划的商品经济”这样的提法。这是中国有史以来第一次正式承认社会主义经济也是商品经济,从而在计划经济的坚冰上撬开了第一道裂缝。
当然,与后来市场经济的提法相比,“有计划的商品经济”实在是太初级了,但在当时,跨出这一步却是需要极大的勇气的。正因为跨出了这一步,在这一次会议之后,中国的改革便进入了快行线,许多变化将会令人眼花缭乱。
“你看我这一桌子书。”何海峰苦笑着对林振华说道,“文件中的每一个提法,都要在马恩列斯的原著中找到依据。如果没有依据,那么就麻烦了。”
“轻辄开除,重辄判刑啊。”林振华呵呵笑着说道。
“差不多吧。”何海峰可没有林振华那样轻松。他与林振华不同,林振华有着后世的经验,知道这一切将会如何发展。而何海峰是经历过无数政治风浪的,他脑子里只有路线斗争的残酷记忆。
“改革的步子还是太小了,如果我们每做一件事都要到1870年的著作里去找依据,我们怎么可能追上1984年的时代列车?”林振华说道。
何海峰道:“小林,你不要着急。饭要一口一口地吃,路要一步一步地走。大家接受了这么多年经典著作的熏陶,你一下子要把这些经典给抽掉,难免会有人不适应。一旦他们思想上想不通,变成改革的阻力,这不是更耽误时间吗?”
“这就是中国特色吧。”林振华无奈地说道,“就像我们公司和汉华机械厂合作搞化工设备基地,明明就是股份制经营,非要说是联营,什么都不敢明确下来。现在这样做倒是无所谓,将来时间长了,挣的钱多了,肯定会出矛盾的。产权不清,日后必定是一摊子烂账。”
“说起你们那个化工设备基地的事情,我倒要跟你说说。”何海峰道,“这件事情,我们体改委内部也讨论过了,大家觉得,你们这种尝试非常有价值,尤其是利用国际市场盘活国内的装备制造企业,在我们当前非常有现实意义。中央领导的看法,和你还有几分相似之处,他们也认为你们的步子迈得太谨慎了,为什么不能直接一步就搞成股份制企业呢?”
“老何,你说什么?你说中央领导支持我们搞股份制企业?”林振华眼前一亮。
何海峰点点头道:“当初你搞汉华实业公司的时候,搞股份制的时机还不成熟,所以你们当时那样搞,多少还有点瞒天过海的意思。但现在,股份制经营这种方式,已经被认可了。几个月前,北京已经成立了全国第一家股份制企业,天桥百货。我们还去参加了他们的开业典礼呢。”
“国家能够容许的政策尺度,大概有多大?”林振华问道。
何海峰摇摇头:“目前我还不能明确答复你。不过,你回去以后,尽快地思考一下这个问题,拿出一个思路来,报到我这里,我从上面给你了解一下政策尺度。我估计,十二届三中全会以后,中国的改革步伐会大幅度地加快,许多新鲜事物都会出现的。你也知道的,中央的政策永远都是落后于实践的,基层会推着我们往前跑。”
“太好了!”林振华以拳击掌,“这回我们可就能够放手地去做了。老何,我可告诉你,国外市场大得很,只要能够给我政策,我肯定能够把这一个化工设备基地发展成世界一流的重型工业基地,让什么伯明翰、底特律之类的都靠边站。”
何海峰点点头:“好个小林,心可真不小。不过,我现在真有点相信你的话了。这一次我比较忙,也没时间陪你了。过一段时间,你再到北京来,我带你去一些部门走一走,什么计委啊、机械委啊,多去认识一些人。要做工业,靠你一个人单打独斗可不行,要把整个国家的基础都利用起来。”
“一言为定。”林振华欣然道。
“吃饭啦!”何岚站在书房门口大声地叫道,“来晚了可就没有好吃的了!”
第二天,《人民日报》在头版刊登了国庆阅兵和游行的照片,其中一张便是林芳华等人拉着“小平您好”横幅的照片。这一来,林芳华的心彻底地放下了。照片能够登上人民日报,就意味着这件事绝对不是什么错误,她又开始暗暗地感谢哥哥给她出的这个好主意了。
让林芳华感到庆幸的,还有另一件事情,那就是金亚东给她和杜向阳、马杰等人安排的事迹报告会最终并没有开成。据金亚东解释,中央领导的指示是,这件事情不要与任何政治问题挂钩,不要刻意去宣传表彰,于是学校也就尽量地低调处理了。
林振华对于这个结果很是欣慰,他可不希望妹妹因为这件事而获得什么政治资本,从此变成一个政治人物。他对于妹妹的期望,是当一个好技术员,在工作上有所建树,家庭幸福美满。林芳华是一个天性纯真的姑娘,如果把她塞到政坛里去,无异于给小鸟系上金链子。
全总留着劳模们在北京又呆了两三天,分组学习讨论中央领导人在国庆阅兵和群众游行仪式中的讲话精神。这种学习,基本上就是把领导的一颦一笑都上纲上线到了高瞻远瞩的境界,然后让大家把想象力发挥到连领导都不得不仰望的高度上去。
林振华想到何海峰的观点,承认这样的形式主义的确不是一朝一夕所能够改变的,既然你无法改变,那就享受这个过程好了。
好不容易盼到解散的时候了,各省的代表陆陆续续地离开北京。江南省的代表要坐京广线上的火车回南都,林振华向带队的冯士全请了个假,说自己到南京还有一些业务,请求不与大家一起走。
冯士全皱着眉头跟林振华讲了好半天,林振华最终才听出一个意思来,那就是说林振华要和大队分开走也可以,但他如果从南京走,车票就没法报销了。
“冯主席,我去南京也是出差,我的车票是能够在我们公司里报销的,所以,不需要省总工会负责了。”林振华说道。
“哦,如果是这样,那就没有任何问题了。”冯士全如释重负地说道。
唉,一张车票难倒英雄汉啊,林振华摇着头,告别了冯士全,登上了南下的列车。
林振华买的是去南京的车票,车过济南的时候,林振华拎着包提前下了车。他先到售票窗口改签了一下车票,然后转到汽车站,搭乘一辆长途汽车,颠簸几个小时,来到了一座风景秀美的小城。
城的面貌与林振华记忆中相去甚远,但这并不妨碍他找到了藏在深巷中的一个小院。
“请问,林绍明同志是住在这个院子里吗?”林振华在小院门口向一位住户打听道。
“林绍明?没有这个人啊。”
“没有这个人!”林振华心里一惊,“那薛桂秀呢?”
“没有听说过。”对方诧异地摇着头,反问道:“同志,你是不是搞错地方了?”
这不可能的,林振华在心里默默地说道。这是前世的他从小长大的地方,直到他十几岁的时候,这个院子才拆迁掉。如果一切正常,那么此时他前世的父母应当就住在这里,至于那个真实的林振华,应当就在他母亲的肚子里,不久就要降生了。
这个世界与他曾经经历过的已经有了一些不同。大的历史并没有改变,但与他林振华相关的那些事情,却已经被改变了。眼前这位住户,也不是林振华所认识的邻居。也许,他的父母和其他那些林振华认识的人现在正生活在其他的某个院落里,不久之后,也会有一个叫作林振华的孩子将要出生。但现在的这个林振华,却是不可能找到他们的,这就是穿越的规则。
这样也好吧,林振华向小院的住户道了个歉,说自己可能是记错了,然后便离开了这座小城,继续他的行程。
从今往后,他仅仅是汉华厂的那个林振华,与这座小城没有任何瓜葛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