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跟白衣飘飘的英俊少年追逐在田埂小道上,风吹着金灿灿的稻穗,裹着甜醉的稻香。
蝴蝶在我们身边飞舞,蛙叫蝉鸣,流水潺潺,大山深处的金溪坛竟有如此美景。
我们一路笑着,奔跑着,湛蓝的天空偶尔飘过一朵二朵白云,像棉絮一样轻盈……
突然,不知从哪儿窜出来一条大黑狗,恶狠狠地朝我扑过来,我吓得腿一软,摔倒在地上。
脚下纵横交错的田埂却成了一片山坡,我从顶上一路往下滚,看到了蓝天,也闻到了泥土湿润的气味。
我就这么一直往下滚,速度越来越快,我害怕得闭上眼睛忘了尖叫,白衣少年已不知身在何方?
也不知过了多久,我睁开眼睛却发现自己在水里,周围非常地安静。
水里什么都没有,别说鱼虾连水草都没见一根,我往下看河床里没有淤泥也没有卵石,这是什么地方?
我扑腾着四处瞅,突然听到头顶传来一个声音:
“这孩子今天太调皮了,动起来没停,怕是想要快点出来了吧。”声音轻柔却带着些许愁意。
什么孩子?我听着觉得奇怪,仔细定睛看却发现自己小胳膊小腿的,很明显就是个小婴儿,而且还是在妈妈肚子里的那种!
这究竟是怎么回事呀?
我吓得大哭,这一定是个梦!
我都已经是大二学生,才不要回到妈妈肚子里去,我要回北京读书赚钱……
“小歌醒醒,快起来吃晚饭,你这小懒虫午觉睡到天都黑了。”
我睁开眼发现自己正躺在自家吊脚楼的竹席上。
外婆正俯身往竹席旁边小木桌上摆饭菜,她穿着米黄色的确良衬衣,衬衣下摆扎在裤腰里,显得腰细腿长真好看,我看得都出神了。
外婆拍了拍我脑袋,“还没醒呀,都快要上学的人了,以后可不能这么贪睡,会耽误听课学习的。”
怎么回事,我还没上学?莫非这也是在做梦,还没醒?
正纳闷着,却瞧见孙婆正站在吊脚楼下朝我摆手。
孙婆是独居老人,她没结过婚,无儿无女,对金溪坛所有的孩子都很好,喜欢给孩子们讲故事,有好吃的都留着分给大家。
我也很喜欢她,这会儿见了想都没想,自然热情地招呼:
“孙婆吃饭了吗?要不就跟我们一起吃吧。”
孙婆似有难言之隐没有出声,脸上挂着我从来没有见过的奇怪笑容。
外婆闻言,却是神色一变,但很快又镇定了,朝我敲了敲碗筷,
“快来吃你的饭,孙婆要赶路你就别阻碍她老人家了。”
赶什么路?
孙婆一个老人家晚上还要去哪儿?
我不解地看了看外婆,又转回头去看孙婆,吊脚楼下什么都没有。
我揉了揉眼睛再细看,只有风吹着吊在那儿的玉米和红辣椒悉悉作响。
外婆把饭递到我手里,低声说“孙婆昨晚投潭自尽了,今早上刚被人从潭里捞上来。”
我听了差点把手里的碗给摔了,那刚刚的那个孙婆是?
我追着问外婆,看到了吗?外婆沉默不语。
我妈走出来吃饭,见我缠着外婆问这问那,不知为何突然发了怒火。
一把夺过我手里的饭碗掼在小木桌上,劈头就甩了我一记响亮的耳光,
“让你不好好吃饭,一个小孩子问这么多干什么?”
我没感到疼,只是觉得委屈,把筷子丢了跑回竹席上蜷起来嗷嗷哭,外婆无奈地看看我摇摇头叹了口气。
我妈只顾低头挟菜扒饭,看也不看我一眼,似乎我是别人家来的孩子,跟她一点儿关系都没有。
她也不搭理外婆,好像刚刚什么事也没发生过一样,吃完饭把碗筷往小木桌上一放,起身走了。
看着她走远了,我的哭喊变成了抽泣,慢慢地又有睡意涌上来了……
我躺在纳凉的竹席上,迷糊中感觉到外婆在旁边燃起了艾香用来驱赶蚊虫。
好像是怕我着凉又去拿了张线毯盖在我身上,线毯的粗糙磨蹭着脖子,让我觉得很不舒服,扭了扭身体我调整下姿势继续睡……
突然有双女人的手狠狠地抓住了我肩膀,一张娟秀却冰冷的脸俯身正对着我,眼睛里布满了红血丝,声音不大但很有力量地低吼,
“你还在睡呀,赶紧给我起来。”
那分明是列车上黑衣长发的那个女人,我吓得一激灵,醒了。
刚好中巴一脚急刹,车内没座站着的人们因为惯性往前冲,跌成一团,车厢内骂娘声四起。
我坐在最后一排,往前冲的时候下巴磕到前排座椅的后背上,是真疼呀,但好在下意识地用双手撑了下并无大碍。
身上盖着的一件硬呢子西装外套滑落到座位底下,我弯腰捡起来,那并不是我的外套。
我拎着外套四下瞅,旁边位子上的大姐,用手指指车厢中间一位年轻的男子,他此刻正背对着我忙于搀扶那些刚刚摔成一团的人。
大姐说,衣服是他给你盖上的。
中巴已经到了沱江镇的主街道,因为有老人突然横穿马路,司机赶紧踩了刹车,估计也是吓得够呛,他居然忘了骂人,只顾着大口喘粗气。
在得知车厢内所有的人都并没有受伤,连着念了好几遍“菩萨保佑,菩萨保佑”。索性就靠边停车,到沱江镇的都在此下车。
乌泱泱的一车人,我这才看清外套的主人,原来是我在金溪坛的老熟人,那个小时候最调皮捣蛋,叫做花磊的男孩子,现如今长成了风度翩翩英俊青年。
那一年金溪坛,我们俩都考上了大学,只不过我考到了北京,而他去了上海。
寒喧过后,花磊接过外套问我,“恩人,要不要一起回金溪坛?”
我笑着婉拒,还有任务在身,要先去找到外婆,至于之后是先去廖家桥还是回金溪坛,也要和外婆商量过才知道。
他笑了笑,那等你回到金溪坛再聊吧,拎起行李朝我挥挥手,转身走了。
花磊管我叫恩人,这可不是个玩笑话,这跟我们幼童时期发生的一件事儿有关。
那大概是我们10岁时的秋天,花婶家的宝贝儿子花磊忽然一改平日里的调皮捣蛋劲儿,蔫了吧叽地,不仅茶不思饭不想地,还上吐下泻发起烧来。
最初,以为是小孩子吃错东西吃坏肚子,镇上请来了郎中,扎几针煎了几服药吃下,感觉差不多好了。
郎中一走,病情又反复,还变本加厉烧得更狠,躺床上瞪大眼珠子,满嘴别人听不懂的胡话,身体尽冒虚汗。
再叫郎中来也无济于事,打针、吃药、挂点滴就不见好转,也查不出病因。
郎中也许是为了给自己留退路,有意无意地暗示,家属要有心理准备,照这样下去可能得准备后事了。
花婶急得直抺眼泪,但也束手无策。我跟着大人们在花婶家瞎转悠的时候,突然望着床上躺着的花磊,冲花叔花婶说,“有个白胡子老爷爷老是拿着扫把追打花磊,你们快拦住他呀。”
别的大人们听了只觉得莫名其妙,只有我外婆沉吟了下,把花叔花婶叫到一边叮咛嘱咐了一番。
花婶从外村请了做道场的法师,又是敲锣打鼓,又是烧纸钱蜡烛的,还专门请人画了图扎了灵屋(烧给过世了的人住的冥屋)。
如此一番折腾,花磊居然还真退烧了,一天天地好起来,没多久又能生龙活虎上蹿下跳地捣蛋了。
据说,我看见的那位白胡子老爷爷是邻村已经过世的一位老人,跟花磊他们家还有点亲戚关系。
下葬前一天下午,花磊跟着花叔去吃白事喜酒(湘西农村管有人去世叫做白喜事,结婚是红喜事)。
趁人不注意,在还没有烧化的纸扎灵屋上用筷子沾酒水写了“此屋有我一半”几个字,结果就整出了后边这一摊子事。
多亏请了法师及时从中调停,又重新给烧了栋一模一样的灵屋,这事儿总算是给做了个了结,花磊总算是从鬼门关捡回了一条小命儿。
自从,经历了这一遭后,花磊不再像以前那么瞎捣蛋了,反而变得聪明好学、肯用功了,倒也算是因祸得福吧。
跟花磊话别后,我背着包沿着沱江的街道一条条地走过去找外婆。
路上忽然想起中巴上的那些梦,也想起列车上那个黑衣长发女人。
在中巴上醒来前的最后一个梦里,我明明是有看到那张脸的,可不知为何我现在就是想不起来那个女人长什么样儿?
心里突然冒出来个疑问,那个女人究竟是人?
还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