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三的手搭在萧珩的腕上,平日里只要稍微看一眼人的气色就能判断对方身体状况的他,这回犹豫了很久。一张平时就爱板着的脸这会儿似乎拉得更长了。
与他再熟悉不过的萧珩知道,这不是他心情不好,而是心里放着事儿的表现,于是主动开口问道:“你也甭为难,我的身体自己心里大概也有数,你就告诉我,还能活多久吧?”
这次醒来后,他的身体是真的伤了根气,已不是“元气大伤”可以形容的了。比如现在,尚未入冬,身上就裹了厚褂子,即便这样,依然感到丝丝凉意,完全不是以前大冬天还能敞着衣襟的样子。
总是嗜睡,稍稍坐一会儿便觉得疲累,一天里倒有大半天躺在床上,似乎要把之前所有不足的睡眠都一次性补上一般。只是睡久了也不见得精神就好了,反而更加昏昏沉沉,明明年纪尚轻,却显出了一种沉沉的暮气来。
这大约是他记事以来,第一次感觉到身体自内而外的虚弱。
长清总是安慰他,这不过是恢复过程中暂时的虚弱,在休息一阵就好了,只是眼底的忧色怎么也不能完全掩藏住。他心中自然也更加清楚,这具身体,已经在崩溃的边缘。
徐三在众人面前总是有所保留的,含含糊糊地说着状况不错。这一天,他便借口支开了长清,自己过来找徐三透个底。
徐三犹豫了一下,还是开口道:“乌巴诺的毒已深入您的心脉,若要彻底解除,还得需要一枚完整的狐灵果才行。现在长清虽然把大部分的灵气输入您体内解毒,但毕竟还有很大一部分融入了他自身的血脉,无法用来帮忙……”
萧珩愣了一下,眼睛有些危险地眯了起来,眼底寒光一闪而逝:“你想说什么?”
无形的压力从这个前一秒看起来还病恹恹的人身上散发出来,几乎要压得人喘不过气。徐三咽了口唾沫,额上瞬间冒出一层细密的汗珠来,连忙摇手道:“不不不,我没有别的意思,只是作为一名大夫,任何一种可能性都得告诉您一声。”
萧珩盯着他看了几秒钟,终于斜斜地往后一靠,又恢复了他歪歪斜斜的样子,懒懒道:“这事儿就烂在肚子里吧,别跟第三个人提起了。”
徐三低声道:“教主,您就放心吧。老头儿心里有数,这顾长清别说跟您关系匪浅,就算真的毫无联系,一只开了灵智的白狐毕竟和灵智未开的畜生不一样,用来入药是造孽,会有报应的。”
他这话纯粹是从医者的角度就事论事,但萧珩却怎么听怎么别扭,整个眉毛都拧了起来,却又似乎挑不出刺来,想了想,也懒得费那个脑筋了,蛮横地说:“长清不但是个开了灵智还能化形的白狐,他跟我不仅仅是关系匪浅,那是我媳妇儿,以后不准拿他举这种例子!”
打了半辈子光棍的徐三只觉得莫名其妙,“这种例子”到底是哪种例子?您能说清楚一点吗?看看一脸“不要再往下说了,再说我跟你急”模样的教主,最终摇摇头,觉得恋爱中的人都是神经病,不但现在听着事关生死的大事还一副风轻云淡的样子,连讲话也毫无条理可言了。
内心暗暗吐了一下槽,徐三口上应道:“是是是,小老儿措辞不当。只是若无合适的解药,按教主您这情况,恐怕……就在这三五年了。当然,若您好好养着,又长期和顾长清待在一起,由他每日里为您清除毒素,也许还能再往后几年。”
萧珩沉默了一下,他对自己身上这毒一直有个估量,也一直觉得无所谓,反正是没法子的事儿,多活一天就是赚了。但现在刚跟长清在一起,忽然被告知只剩几年的时间可以在一起了,却忽然觉得难以接受起来。
他轻声开口:“还有别的办法吗?我……想多陪陪他。”
想和他在一起久一点,再久一点。两人一并看日升月落,看四季变换,走遍大好河山,看遍世事繁华。最后当自己无可奈何地离开时,两个人心中,都能不留遗憾。
当有个人在一起时,似乎平淡无奇的生活都变得值得期待起来,也愈发遗憾时间短暂。
徐三斟酌了一下,道:“教主,有一个办法也许能拖延一二。您这身功夫很俊,但每次调动真气,都会加速毒素往心脉的走动,一来二去,消耗的是您自身。若能自废武功,或许能有个七八年甚至更久的时间。”
萧珩又沉默了一会儿,有些无奈道:“待我好好想想。”
这身功夫算是他二十多年坎坷之下唯一的收获,也是他行走四方唯一的依傍,说废就废还真做不到。
徐三皱眉:“还请教主早做决定。其实万魔窟的功夫本就过于霸道,当舍则舍,未必不是好事。”
萧珩点点头,正要说话,心中忽有所动,下意识地向窗外看去,只见一个人影飞快地离开了。虽然看不很分明,却大概也能猜出来是谁,不由地叹了口气。徐三问:“怎么了?”
萧珩摇头示意无事,自己功力未恢复,徐三则压根不会功夫,竟然给人轻易接近了也未发觉,不由地有些无奈。不过也与身在万魔窟内,警惕心稍稍下降不无关系。
辞别了徐三,想到方才的事,萧珩皱了皱眉,这人拖了许久,也该解决一下了。
同一时间,顾长清则在问慕容珏:“我听说白狐一族有秘法可以共命对吗?你知不知道具体方法?”若不知道,恐怕还得回昆梧山再问狐爸了。但萧珩的身体现在每况愈下,若不恢复一些,恐怕连上山都困难,哪怕自己可以带着他,他怕是也难抵御一路的严寒。
慕容珏点点头,又轻轻摇了摇头:“方法我倒是知道,但若要用在萧教主身上,恐怕不太适用。共命一般是两人都健健康康的情况下,白狐把生命自然延续给另一半。萧珩身中剧毒,你和他共命不过是同时消耗两人的生命力,却并无多大效果。”
两人商谈许久,却并无头绪,顾长清心中有些沉重,告辞出来,一时间有些茫然无措。他在这个世界上孑然一身,所有的牵系都来自于山上山下那么几只狐狸,几个人类,但现在面对萧珩的困境,却一筹莫展。
在山谷中瞎转悠的时候,遇到了冲天辫和簸箕头,一群小孩最近和他混熟了,特别爱找这个脾气很好的大哥哥玩,于是一拥而上拉着他跑开了。顾长清满腹心事,却也不忍心扫孩子们的兴,按着他们的要求,舞了一套剑,又给他们解释了一些武学的常识。
这些以前被教主大人禁止的话题,现在一下子开了禁,小家伙们兴奋到不行,因为魔教的功夫过于阴毒,仍然在不能教授范围中,现在顾长清就成了孩子们中间第一受欢迎的人。
容青站在一棵树下,看着那个很快和整个魔教的人打成一片的人影,咬了咬嘴唇,眼中透出几分深深的嫉妒。重重的树影落在他的身上,让他整个人都多了几分阴郁的色彩。
想到今天无意中听到的对话,容青眼中闪过一抹不怀好意的光,正要移步向前,身后突然传来脚步声。他皱了皱眉,不耐烦地回头,看到来人时,眼中闪过一丝慌乱和心虚,又飞快地把它们压了下去,瞬间挤出一个笑容:“教主。”
萧珩神色不明地微微点头:“在这儿干什么呢?”
容青笑道:“不过是出来透透气,教主呢?今儿个身体好些了吗?”
萧珩这回连敷衍都免了,只是以一种充满压迫的眼神淡淡扫视着容青,强大的气势成功地让容青脸上的笑僵了僵:“教主,你怎么了?”
萧珩忽然问道:“当初泄露消息,把我们的行踪告知给沙海派的事,是你干的吧?”
容青完全没想到萧珩会突然冒出这样一句,差点吓得魂飞魄散,脸色唰地一下就变了,但他曾经在老教主手底下讨日子那么久,别的没长进,演技却早已不俗,立刻反应很快地作出一副极为震惊的模样:“教主,你为什么这么说?”
萧珩眼中露出一点淡淡的失望:“容青,不要在我面前装,当初还是我告诉你要怎么对付老教主的。”
容青身体震了震,却还是咬咬牙坚持:“教主,你觉得我会想要置你于死地吗?我怎么可能害你?”一开始声音有些颤抖,最后一句却是掷地有声,无比坚决。
萧珩叹了口气:“你当然不是想害死我,你是想害死……杨玉珊。”
容青这回彻底瞪大了眼睛,一抬头对上萧珩黑沉沉的眼睛,竟不敢分辨里头所蕴含的情绪,慌乱地后退了两步,后背撞在大树上,悠悠飘落了几片红叶。
他强自镇定道:“我,我要害杨玉珊做什么?我跟她远日无怨近日无仇的……”
“我也没有想到,所以一直在想你和知秋哪个会恨不得我去死呢?似乎谁都没有道理,我自认待你们不薄,很是疑惑,直到长清告诉我一件事,我才发现,原来原因就是这么简单。”萧珩静静地道,“如果是想要我死,找一个沙海派压根弄不死我,所以应该只是想要拖住我的脚步,让我们没法及时往回送解药罢了。目标,其实在杨玉珊。”
“只是掌管消息的一直都是知秋,你不知道我们在昆梧山脚的那些天,江湖上已经目标一致地要对付魔教,以为光是沙海派,肯定无法对我造成威胁,所以才截下了知秋往外送的信鸽,又把我们的行踪一点点泄露了出去。等你知道沙海派还跟许多歪门邪道联合在一起时,已经晚了。特别是五毒道人的出现,恐怕你也始料未及。”
所以萧珩毒发之时,容青才会一脸呆滞地喃喃自语“怎么会这样,不应该这样的”,因为他得到的消息是滞后的,原本只是想要拖延到杨玉珊断了气,没想到却差点送了心上人的命。若是知秋想要萧珩的命,她压根不会看中沙海派,直接透露给万家庄或千星寨,会容易得多。
萧珩是个迟钝的,一直没有发现容青对他的心思,还是那日杨玉珊过来辞行,说要出去收哥哥的尸体安葬,顾长清见到这个如花似玉的传说中的江湖第一美女,感叹之余,在她离开后打趣起萧珩来:“如花似玉的大美人啊,就这么走了你舍得啊?”
萧珩讨饶道:“哪有什么舍不舍得的事儿啊,我有了你,其他人长啥样对我来说一点关系都没有。”
顾长清学着那日他对黄夫人说的话:“……你知不知道人类流行养外室啊?说不定他外头养了十房八房的你都不知道呢?要不然你以为你是谁啊?真能让他堂堂一个大教主为了你一个放弃一片森林啊?”
萧珩额头上淌下一大滴汗,终于知道什么叫搬起石头砸自己脚:“我冤枉啊长清,我哪来的一片森林,也就你能看上我这么一段烂木头了!”
顾长清哼哼道:“哟,堂堂大教主何必自谦?光这万魔窟内就有杨玉珊和容青为你牵肠挂肚昼思夜想呢,谁知道外头还有多少芳心系在你身上啊……”
看看萧珩诧异的神色,长清愣了一下:“……额,你不会不知道吧?”
一直留在萧珩心底的一点小疑问才有了答案。他也没说出来,跟长清插科打诨一番就过去了。
直到这时,看向容青的眼中一片冷锐:“如今,你又想以什么样的方法,来对付长清呢?”
容青面色惨白,拼命地摇头,却说不出话来。
萧珩却并没有露出心软之色,继续道:“不妨让我来猜测一下,你今天有心也好无心也罢,去了徐三那里,正好听到了我们的对话,所以,大概是会对长清说‘你要是真爱他,就该牺牲自己作为解药’?或者,若他不答应的话,干脆用迷药迷晕了他,再想办法把他的血悄悄混在我的食物中?让我在毫不知情的情况下,吃掉我的爱人?”
容青整个人在萧珩的怒气下瑟瑟发抖,看起来可怜极了。但萧珩有时候对他的行为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却并不代表不知道他的本性,过分时还会约束一下,一般而言容青都会比较听话,也就罢了。
结果这一次,他竟然打算对长清下手,萧珩稍微想一想都火冒三丈,尽量压下怒气道:“下不为例,我会让知秋派人盯着你,若再有异动,容青,我不会客气。”
知秋掌管着万魔窟的情报和执法,过了她那边,便是正式惩处的意思了,容青的眼泪滚滚而下,忽而抬头道:“为什么你会喜欢男人?我一直以为你会喜欢杨玉珊那样的女人,为什么我不知道你原来也会喜欢上男人……”
萧珩头痛:“与男人女人无关,我喜欢的是长清。”
容青恍若不觉,沉迷在了自怨自艾中:“我知道你一直都嫌我脏,要不是老教主那老不死的天天拿我当炉鼎,我早就能堂堂正正地站在你身边了……”
“容青你够了!”萧珩终于失去了耐心,“别跟我扯这些有的没的,你其实清楚原因,有些事你没法做主,自己的心也没法做主么?身体脏了没事,心脏了才真正无可救药。把手里的迷药交出来,然后走吧。”
容青似乎被人迎面打了一拳,露出极为痛楚又扭曲的神色,忽而抬头露出了一个诡异的笑容:“教主,你难道不想知道,他到底有没有爱你到愿意为你付出生命么?”
他之前情绪激动亢奋,现在却忽而变得暧昧不明,似乎带了一点诱惑,让人不由自主地便想要顺着他的思路往下走。
萧珩却只是漠然看他一眼:“这就是我跟你的不同,我永远不会用这样的方法来测试对方情深的程度。牺牲一个人成全另一个人,对两人来说都是痛苦。你以为他不在了,你就会有机会吗?做梦!”
跟着孩子们打打闹闹稍稍向这边的大树一靠近,顾长清就听到了这么一番话。
其实萧珩已经足够小心,拉开了够长的距离,还时时注意着长清那边的动静,就是不想让他注意到这些糟心事。但顾长清现在耳聪目明非一般人可比,略略靠近一些就听到了萧珩熟悉的声音,也没有太刻意,略略一凝神,就听全了两人的对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