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老将杜炎在北岸镇场,圣旨又“皇恩浩荡”“不计前嫌”地肯定了他们是出于剿匪的目的出了兵,而朱孝喆自己则先翘了辫子,应定南王的号召而来的将士们吭都不敢吭一声,谢了旨马上散了。
行军恨不能快一点,再快一点。
虽然知道秋后算账大多免不了,但当下没有扣上一个逆谋之名,日后哪怕送过来一杯鸩酒,也比株连九族的强。有人已经在心下盘算着,回去就上个折子告老还乡吧,能不能逃过一劫,就看天意了。
只剩定南王的亲兵还留在原地,奉旨剿匪——剿的是千星寨。上头给的理由很充足,勾结水匪私贩盐铁等等数十项罗列下来,哪一条都是抄家灭族的大罪。
杨奕川知道自己完了。
上头明显是秉着家丑不可外扬,定南王一死,万事皆空,于是所有的怒过便集中到了他的头上。君王一怒,血流漂杵。帝王的怒火,必然要用鲜血才能洗去。
机关算尽,最后竟然是这样一个结果。
但是他不甘心。他怎么也不明白,事情怎么会走到这么一个地步呢?他够聪明,够小心,更重要的是够能狠得下心,连亲妹妹不小心看到他和黄夫人的会面,虽然知道她八成什么都没听到,保险起见都亲手给她灌了一杯毒/药。
步步为营,用心良苦,就在前一天,他的心还在怦怦直跳,觉得所有的努力马上就要有结果,谁知下一刻,华宇高楼竟然就轰然崩塌在面前,毫无一点征兆。
定南王死后,青蛇一刻都没有迟疑,抱住他吻了吻,然后就趴下不动了。顾长清离得近,只感到有什么东西在她体内微微一震,然后一股能量散逸了出来,围绕着她的尸身徘徊了一会儿,最终融入了天地间。
她自爆了妖丹,彻底地化成了一条巨蛇的模样,和定南王的尸体依偎在一起,说不出的怪异,又说不出的震撼。
另一边则是闹嚷嚷地开始了剿匪,水云寨的人有的悍勇无比地反抗,有的面无人色地作降,更有人希望借着混乱往外跑,原本受邀而来的江湖各派则忙不迭地想要撇清干系……场上乱作一团。
倒只有一开始就与水云寨泾渭分明地站在不同立场的半月山庄、万魔窟一点事都没有,此时彻底被人遗忘在了一旁。
顾长清左看右看,人影闪动间,没人顾得上他们的事,不由得啼笑皆非:“这是完全与我们没干系了吧?”
萧珩大约也没想到会出现这样的神转折,耸耸肩搂住顾长清:“应该是的,媳妇,我们回去吧。带你去看一看万魔窟,虽然原本被弄得乌烟瘴气的,但平心而论风景还算不错。”
这是夫妻双双把家还的节奏?一直以来紧紧绷着的那根弦突然松了下来,顾长清倒有些不习惯了。看看萧珩眼底的一点笑意,再看看好奇宝宝一样凑过来围观的魔教众人,又有点不好意思起来,但还是强撑着假装不在意道:“好啊,一直没机会去看看传说中的万魔窟呢。”
众人八卦又暧昧地“哦”了一声,也不知里头百折千回些个什么意思。
慕容萱受不了道:“嘶,鸡皮疙瘩都起来了,赶紧走吧,再待下去,小心那些混战中的人受刺激砍了你们。”
周遭喊杀声震天,却已经与众人没什么关系了。一行人放下了心,一点一点小心地往外走,免得被流矢或杀红了眼的人波及。
杨奕川被几十个急于撇清关系的江湖人团团围困了起来,一大团人厮杀得无比惨烈,血肉横飞。他到底武功高绝,竟然硬是从人群中冲杀了出来,浑身是血,不知是自己还是别人的,肩上插着一把雪亮的钢刀,一回身将一个追杀上来的人挑飞了出去,看起来又狼狈又凶狠。
最先抽出兵刃的甚至不是平日有些嫌隙的门派,而是与他最亲密地称兄道弟的一群人。
因为彼此太过相似,所以才臭味相投。骨子里,都是只顾着自己的人。
杨奕川就要成功逃亡的刹那,一个人影鬼魅般地贴到他身边,五指如鹰爪一般探了出去,是那个走路都不稳当一般的严公公,他早就得了上头的死命令,不能放这个人活着离开。
杨奕川被数名好手围攻,本就受了伤,匆忙间侧身相避,手臂上依然被生生撕掉了一块血肉。好在没有被拿住要害,他想,却感觉伤口有些不对劲,低头看去,面色就变了。
一片乌黑飞快地从并不大的伤口处蔓延开来,不过瞬息之间,半个身体竟然都麻木了。他飞快地抽出一柄匕首,毫不犹豫地斩下了自己的一条手臂。
却见那老太监一击得手后,袖手在一旁嘿嘿冷笑:“我劝杨寨主不必费心了,咱家铁爪上这毒啊,见血封喉,天下恐怕没人能解。莫说断臂,您就算削了半个身子,另外半个身子也是乌黑的。”
袖在宽袍中的手往外略略伸了伸,杨奕川这才发现方才鹰爪一般抓过他手臂的手上,套着五个锋锐的钢爪套,上头闪着幽幽的碧色,显然是淬了剧毒。
果然,虽然断了臂,身体的麻痹感依然没有去除,而且有愈发严重的趋势。手臂断开处的血本来是鲜红色,这时又一点一点变成了乌黑,杨奕川咬咬牙,削去了大半个肩头,依然只能管得片刻。身上逐渐失去了知觉,耳畔的声音一点点远去,大脑深处却响起了嗡嗡嗡略有点空旷的噪声,天旋地转,眼前的一切景物飞速地动了起来,模糊成一片。
老太监尖细的嗓门传入耳中时高时低,忽远忽近:“……咱家本与杨寨主远日无怨近日无仇的,怪只怪您呐,跟错了主子啰……”
似乎有什么兵器砍到了他的后背上,但他已经不太感觉得到了,只有钝钝的一点麻木感,身体像个毫无知觉的麻袋,被人纵横交错地砍了几刀,里头的填充物哗地往外漏了出来。
杨奕川咬破舌尖,眼中清明了一点,看到一张张砍杀唯恐不够卖力的脸,忽然冷冷笑了笑。仅剩的一条手臂抖了抖,有两样东西倏然落到了手心。
他就算死,也不会让其他人好过,更不会让一个老阉人在自己面前趾高气扬。
本还志得意满的严公公突然面色一变,猛然飞身上前,戴着钢爪的手飞快地拧住他仅剩的一条手臂,稍一用力,整条手臂都被扯了下来,远远扔了出去。
杨奕川诡异的笑容越来越大,突然纵声狂笑了起来,笑了两声咯出了一口血沫,他毫不在意地一口吐在地上:“没用的,你有见血封喉的□□,我虽然跟错了主子,但好歹那么久了,身上怎么会没点可以回敬的东西?”
当初魔教教主用以控制无数死士的毒/药,天下至毒乌巴诺,本就是定南王千方百计从苗疆搜罗而来,现在魔教做个试验,打算用在私底下控制朝臣谋取皇位上。后来万魔窟内乱,外头无法一窥究竟,定南王以为毒/药不管用,才放弃了这个打算。
只是辗转之下,也有一些到了杨奕川手上。方才,他便是用尽最后一丝力气,将毒/药散落了出来。乌巴诺还有很可怕的一点,便是一旦不慎洒落,几丈之内的人都无法逃脱。
而另一样东西,便是同样来自苗疆的牵魂蛊。这牵魂蛊平时看着不过是一条其貌不扬的小虫子,黑乎乎,懒洋洋,似乎一点威胁性都没有。却有一种奇特的功能,便是有身中剧毒之人在附近时,若捏死了这种虫子,它散发出来的味道会瞬间引得潜伏的毒素在体内爆发出来,加速人的死亡。
是以名为,牵魂。
乌巴诺的毒性,加上牵魂蛊,足够让这里所有人都不得好死。杨奕川残缺不全的身躯狠狠倒在尘土中,眼底残留着严公公惊骇欲绝地飞身而退的影象,终于慢慢闭上了眼。
拉上这么多人陪葬,他终于觉得自己死得可以瞑目了。
已经退到战圈之外的萧珩突然身体一顿,顾长清立刻发现了他的异样:“怎么了?”
暗红色的血丝爬上萧珩的眼睛,还带着一丝又一丝的黑气,心跳声在耳边放得特别大,他一把抓住顾长清的手:“有什么不对,马上带我离开,越快越好。”
这种感觉,竟然和当初老教主用一种虫子折腾他们时一模一样。那人高高地坐在上头,案前摆一个小盒,只要稍稍拨弄一下里头的小虫,小虫一受惊,他们体内的剧毒便跟着叫嚣起来,不安分地四处肆虐。
那人冷笑着说:“你们一个个别想些有的没的,知道吗?只要我一弄死这条小虫,足以让你们所有人马上死在当场。”
后来虽然找到了圣朱藤,但也只能让身体忽略毒/药带来的折磨,并不能作为解药,更何况他们当初是合力击杀,让老教主根本没有来得及捏死那条传说中的虫子,他们翻遍了整个万魔窟,也到底没有找到。
但那种恐惧感已经深入骨髓,导致所有人在遇到虫子时都战战兢兢,生怕就是那条掌握着他们生死大权的虫子。萧珩曾笑言,现在的魔教人,真是连一条虫子都不愿踩死,从某种方面来说,都赶得上不愿踩死蚂蚁的佛教徒了。
但现在,他心头的不安感越来越强烈,用力地抓住带着他没命往外跑的顾长清,十指深深地陷入了他的皮肉中,萧珩断断续续道:“别……别害怕,跑……远一点……就好了,找徐三去……他是……能从阎王手里抢人的……大夫。”
顾长清吓得手脚冰凉,萧珩自己不知道他的脸色现在有多难看,直与死人无异,那会儿重伤之下又在观澜江中跑了五天都没这么可怕。他什么都不敢想,只能随着萧珩的指令,下意识地带着他往前跑,往远离这些是非之人的地方跑,不敢停下来,到了后来甚至不敢低头看他的脸色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