顾长清发现毒素极为霸道地向全身蔓延时,就当机立断地以所有的内力护住心脉。头脑中混混沌沌的,身体不听使唤,他竭力想要了解一下当下的情况,但稍稍一集中注意力大脑就尖锐地疼。
身体在向他发出警报和抗议。
顾长清有点慌,他讨厌这种和外界隔绝开来的感觉。倒并不如何害怕,虽然是二世为人,“死亡”二字于他还是一个比较虚幻的概念。
前一世他在最好的年华里发生了意外,且最终也没有体会到死亡的过程,更没有经历过疾病与衰老的长期折磨,对于“死亡”自然不够刻骨铭心。这一世他成为一只小狐狸站在生命的起点,化形后更是延续了前世的年龄,“死亡”的阴影完全没有笼罩到他头顶。不得不说,上天对他很眷顾。
但是他讨厌这种感受不到整个世界的感觉。
像小时候被心情不好的母亲锁在杂物间里关禁闭,他独自坐在黑暗中,不知道时间过去了多久,不知道自己是不是被所有人遗忘了。四周黑压压的影子仿佛活了一般,张牙舞爪地幻化成狰狞的怪兽,仿佛下一秒就要将他吞噬。
像继母极有技巧地接过父亲的话茬,把他孤零零一个人晾在旁边,茫然不知所措。所有人都在谈笑风生,只有他尴尬地坐在那里,显得孤僻又不合时宜。
孤独是一座花园,里面长满了离离的野草,回荡着空旷的风声。他困坐其中,难以挣脱。
童年的记忆太过荒凉,成长的过程又过于仓促,让他来不及释怀,便被抛到了成人的世界里。却发现曾经的创伤,经久难愈。
“什么事那么大不了哟?能撑破了天去?该吃饭吃饭,该睡觉睡觉,没事别胡思乱想不就过去了?”师父撇撇嘴,“就数你心思重。”口里嫌弃着,对长清的事却没有人比他更上心的了。
师兄们拍拍他的肩膀:“你就是师父给我们找的小师弟呀?走,喝酒去,不醉不归。”这算是他与人交流的开始?
“人总是会在一些阶段,被一些困境折磨。它们看起如此不可逾越,但当你真正鼓足勇气去面对时,就会发现,虽然非常艰难,却也绝没有想象中那么不可战胜。当初所有的心惊胆战,不过庸人自扰罢了。”师姐当惯了人民教师,说话总有那么几分心灵鸡汤的味道,却好歹能让顾长清在极度糟心时稍稍自我安慰一下。
他用了很长的时间,让自己能够一个人自得其乐。用了更长的时间,学会了接纳别人。前者要让自己的内心足够强大,后者,更需要来自外界的善意。前者不容易,后者更是弥足珍贵。
冲开这层迷雾,你会发现一切不值一提。顾长清这么安慰着自己,努力抵抗着毒素的影响。不知过了多久,感觉身体一点点发生了变化,似乎有另一股暖流和他的内力在互相吸引。这种感觉越来越明显,最后感到一只手托在他身后,正持续不断地往他体内输送着内力。
睁开眼时,就看到萧珩的眼睛。视线还有些模糊,顾长清不知道是不是错觉,似乎看到他眼中有惊喜一闪而过。
萧珩小心地将顾长清换了个舒服点的姿势:“感觉怎么样?”
声音似乎很远,又似乎很近。
顾长清试着张了张嘴,说不出话。想要动一动,浑身没劲。只得无奈地扯了扯嘴角,以眼神示意:“好像不怎么样。”眼角瞥到自己被咬的手臂,整条手臂乌黑,还肿了一圈。没有任何知觉,无知无觉比剧烈的疼痛还要严重。
萧珩也意识到问了一个无意义的问题,手上紧了紧。想要将毒从顾长清伤口处逼出,却并无效果。这毒蔓延极快,两人的内力不过堪堪能压制它,稍稍一放松,便又继续往上走一分。
这样下去,多少内力也有耗竭的时候。萧珩却恍若不觉,毫不犹豫地继续着。
火红的太阳跳出地平线,万物从休眠中醒来,生机勃勃地庆祝着新的一天到来。顾长清神智稍稍清醒一些,心却更往下沉了沉。
这样下去不行,得想其他办法。他挣了挣,想要坐起来。
萧珩却一手按下了他的挣动,重新将他一抱,站了起来。
四下一片安静,却是安静得有些过头了,似乎有什么东西在其中暗暗酝酿,等待着一场疾风骤雨的来临。
一阵风吹过,不安的气息在蠢蠢欲动。
萧珩一手抱着顾长清,一手握着绝杀,眉目冷肃。
一只惊鸟发出“哇”地一声锐叫,丛林中振翅飞出,冲向半空。比它更快的,一粒飞蝗石破空追去,嗤地一声轻响,鸟儿悄无声息地落了下来。
仿佛一个信号,方才鸟飞起的地方出现了三三两两的人影。人影越来越多,不一会儿,四面八方都是腰配兵刃、面色不善的江湖人。万家庄首当其冲,沙海派、白衣教、杨家寨……认识的不认识的,全都一股脑儿聚齐了。稍远处更有人看似乱糟糟地战成一团,实则形成了一个巨大的囚困之阵,早将他围困其中。
阵外,是洋洋得意的五毒道人,和志在必得的万鹏。
身形骤起,十几道人影翻飞,上前挡住他的去路。剑出,人影又如潮水般纷纷退去,霎时间走了个干净。再动,继续被困在当场。
这是打算将他生生耗死在这里。
萧珩冷笑一声,魔教别的不多,瞬间提升内力的法子却是不少。忽然伸手捂住顾长清的耳朵,发出了一阵长啸。磅礴的内力肆无忌惮地泄出,许多功力不济的人当场被震伤了五脏六腑,七窍流血地扑倒在地。
一个可以困住大部分英雄豪杰的阵法,告破。
绝对的实力碾压,可以破坏大部分的精巧陷阱。
萧珩嘴角渗出一丝血,他毫不在意地抹了一把。顺势将一瓶药丸吞入腹中,感受着体内越来越磅礴的内力,眼中爬上几丝暗红的血丝,血丝越来越多,让他的眼睛又整个变成了恶鬼般的暗红色。他用充血的眼睛锁定了五毒道人所在,握着绝杀的手上青筋毕露,呼啸一声再次上前。
又有人影围了上来,这次的都是内力极高不曾受伤的。虽不成阵法,但他们的战斗力照样可以让所有人通过都为妄想。
然而当他们的兵刃接触到绝杀时,纷纷面色大变,眼神早已全部变成了惊惧。怎么可能?一个年轻人怎么可能拥有这么高的内力?这还是人吗?心念电转间,手中吹毛断发的宝刀利刃已如朽木般纷纷折在了萧珩剑下,来不及躲避的人也瞬间丧命于绝杀的屠戮范围内。
经历过一次围剿的沙海派、白衣教、杨家寨众人则面色惨白,想起当日死伤过半的场景,仿佛那个地狱恶鬼又站在了眼前。
萧珩也不管他们,眼中五毒道人的身影越来越大。只要抓住他,只要拿到解药……
叮地一声,刀剑相击。万昊虎口迸裂,但硬生生扛住了萧珩的一击。
萧珩一个踉跄,体内方才如涨潮一般源源不绝的内力此时如退潮般落去,只剩一丝强弩之末的不甘。
他如困兽一般愤怒地嘶吼了一声,身形化作一道残影,瞬间出了十几剑,带着同归于尽般的决然。这是万魔窟的绝学,专门用于任务难成时的两败俱伤。
世间难得一见的宝刀和利剑都发出了不堪重负的惨叫,火花迸射,万昊面色惨白,萧珩面上却带上了奇异的潮红,眼中藏着一抹疯狂。一剑,两剑……十六剑,十七剑,十八剑!最后一剑,就是将剑避无可避地刺入敌人的胸膛。
万昊睁大眼睛,这一刻,他前所未有地感到死亡离他如此之近,却只能眼睁睁地看着长剑袭来,毫无躲开的可能性,只得徒劳地将刀尖对准对方,准备迎来鱼死网破的结局。
一瞬间想起谢莹月,也就是现在的知秋。万昊头脑中一片空白,眼中萧珩的动作似乎一点点定格,恍惚中想,自己这一辈子,除了武功,唯独对那样一个人牵肠挂肚过。只可惜,似乎再也……没有机会了。
剑尖的寒气袭上万昊的胸前时,万昊的刀刃也破开了萧珩的腹部。萧珩忽而扯出了一抹笑,重剑向下在刀身上一抹,稍稍阻住来势,身体拧了一个诡异的方向,竟生生从万昊身侧穿了过去。
万昊猝不及防,冲出几步,回刀警戒,却发现萧珩的目标始终未变,依然是五毒道人,不由脸上动容。
萧珩腹上开了一道大口子,鲜血喷薄而出,脸上却带着即将成功的笑。所谓两败俱伤,只有毫无牵挂的时候。现在,他更想要的,是全力以赴救下怀中这人。
笑容在四五把剑一齐架住他的绝杀时戛然而止。
围剿,车轮战,从来不乏源源不断的替补。
萧珩的手颤了颤,握着绝杀的手心出了汗。
五毒道人恶意的笑近在咫尺。萧珩绝望地怒吼了一声,在越来越多的人围困上来前,颓然抽身而退。
顾长清在昏昏沉沉中感觉有人掰开他的嘴,往里面倒了些什么东西,似乎是什么粉末,黏黏的粘在口腔里,有点苦。不一会儿,又往他口里倒了一堆药丸。他咽不下去,又有冰凉的液体灌了进来,是水。
水顺着他的嘴角流了出来,冰冰凉凉地淌过下巴,流到脖子里。那人伸手给他擦了擦,顾长清感到他的手在神经质地哆嗦着。
又有吵吵闹闹的声音传来,接着是身体在高速地移动,打斗声不绝于耳,却又宛如在梦中一般,所有的一切恍恍惚惚,有些不真实。
不知过了多久,打斗声时断时续,一波连着一波。有温热的液体溅在他的脸上,是血,不知是萧珩的,还是其他人的,或许两者都有。
清醒一点时,萧珩正往他的手臂上放什么东西。追踪他们的人不知去了哪里。感觉到他的动静,萧珩眼眶通红地看了他一眼,黯淡的眼神稍稍闪过一点光。顾长清发现他身上很多伤口,衣裳破烂不堪。
他想看一看四周,萧珩制止了他,哑声道:“别动。”
将他手臂上的东西扯了下来,扔到了地上,又放上了一些什么。顾长清视线下垂,发现地上一地的水蛭,肚皮鼓胀,却是浑身发黑,全部已经死透了。而他手臂上现在放满了活的水蛭,也不知道萧珩用什么办法弄到这许多。身上的乌黑倒是退了一些。
萧珩满身狼狈,自己身中剧毒,地上是一地水蛭的尸体。
耳朵动了动,不知是练功的原因,还是原型是狐狸的原因,顾长清的听力比常人好处很多。
“他们又来了。”顾长清吃力地发出声音,“他们能够追踪我们。准确地说,应该是能追踪我。”
普通人闻不到他身上发出的异香。但他是狐狸,早就闻到了那一缕若有若无的味道。
萧珩毫不惊讶地嗯了一声,继续抱起了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