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些日子,顾长清听萧珩科普了一番江湖常识。
万家庄现任庄主叫万鹏,为人圆滑精明,在扩张万家庄势力上不可谓不尽心。而正是俗务缠身,常年应酬,武功上便不可避免地落下了一些。虽也算得好手,却难称得上顶尖。
万家真正的高手,是万家的老二,万昊。此人是一个武痴,从来都以追求武学至道为目标,对习武之外的事完全漠不关心。不说一般的人情世故,单看万鹏膝下儿女已成群,他却依旧独来独往孤家寡人一个,虽说两兄弟年龄差得有点大,却也可约略得知万昊有多么的……心无旁骛。
其实单凭外表,万昊比万鹏出色得多。身材颀长,五官更是出众,只是那脸色太冷了一些,让无数芳心暗许的女侠望而却步。也不乏大胆追求幸福的,奈何此人就是一段不解风情的木头,面对无数明示暗示,硬是毫无所觉。久而久之,成了个老大难。
连一心想以弟弟联姻世家的万鹏都头疼不已,最后只求万昊别得罪了那些世家女,便是谢天谢地了。
万昊平日不是琢磨武功招式,便是出去找人切磋比武,或者挑一挑匪帮山寨,实在乏善可陈。但正是这一份简单,让万昊年纪轻轻就拥有了深不可测的武功。万家庄近些年江湖地位越来越高,不乏人眼红嫉妒,暗地里下绊子的多,明面上却都是客客气气,根源也在于此。万昊,某种意义上来说是万家庄地位稳稳提升的一大保障。
而现在,向来不问世事的万昊都出动了,也从侧面说明了万家庄的怒火。
柳州的画舫分很多种,大的可供二十余人畅饮其中,还可以有一大片地方观看歌舞,小的不过能容下五六人,还是少一转身便手脚打架的那种。这艘不过是最普通的,不大不小,坐了十来个人,有一个歌女在其中弹唱。
见一个人突然轻飘飘地落在船头,喝问什么魔教之人,大家面面相觑,有惊疑,有戒备,谁也没立刻动作。
万昊的刀尖微微向上抬了抬,平静道:“难道魔教中都是敢做不敢当的狗熊么?”
一股凛冽的杀气直冲画舫内,冲散了原本还残留了三分的温柔气息。画舫内不动声色地地骚动了一下。
那手抱琵琶的十七八岁模样的歌女吓得瑟瑟发抖,眼见一伙人就要打起来,咬咬嘴唇,手软脚软地冲了出来,冲万昊颤声道:“大……大爷,奴家……奴家不过是上船献艺一番,实在,实在不是您要找的人。”
万昊的眼睛冷冷地睃过她,不知为何稍稍走神了一下。歌女更加忐忑了,在他打量的目光中,竟吓得瘫软在地,轻声呜咽着,又不敢哭出声来。
万昊忽而轻叹了口气,他浑身的气息本是极冷,这一叹气竟是多了几分人气出来。他上前两步,将刀从右手换到左手,弯腰便要去扶那歌女:“既然如此,万家庄自不会为难……”
话音未落,船中窜出五六条黑影,互相配合,极快地向万昊攻来。万昊面色不变,仍是保持着弯腰扶人的动作,左手以刀背一刀挥出。
半空中似乎有东西极快地扭曲了一下,又似乎不过是人的错觉,但下一秒,那五六人竟同时落了下来,噗通噗通落在船上,小小的画舫不堪重负地上下晃荡着。画舫中剩下的人惊呼一声,又同时闭上嘴,惊惧地看着那些生死不知的人,生怕下一秒这种命运落到自己头上。
万昊却看也没看那些人一眼,转向隐隐包抄过来的五六条船,沉声道:“其他人也一并上吧。”
他转头时仍然保持着弯腰伸手的姿势,仿佛说完话,他依然要转回来,彬彬有礼地扶起一个受了惊吓的女孩。
而就在他转头的一刹那,歌女眼中精光一闪,一柄匕首已从她手心悄无声息地翻了出来,自下而上疾刺向他的心口。
万昊没有回头,仿佛早有预料一般,右手稍稍一变方向,伸出拇指和食指,轻轻一捏,竟分毫不差地将歌女的手腕死死捏住。当啷一声,匕首落地。
歌女临危不乱,抱着琵琶的左手一个用劲,喀啦一声,琵琶从中间裂开。她从中一抽,一条完整的长弦便出现在手中,如同一条灵蛇卷向万昊的脖子。映着湖上的灯火,弦上有金光一闪而过,显然不是普通的丝弦。
画舫另一头的舟子倏然起身一扬手,嗤嗤声响,一把暗器便已照着万昊射来,紧接着将双桨一横,也不要命似的冲了过来。旁边的画舫上也跃起了十余人,同时扑向万昊。
万昊仍是左手刀背挥出,当空拍在最先攻到的几人身上,几人悄没声息地便落下了水。挥刀时袖中劲风鼓荡,竟让急射而来的暗器纷纷不待近身便落了地。舟子双桨到得眼前,万昊看得分明,找一个空隙一脚踹出,不偏不倚地将舟子踹了个跟头,吐了一口血,却是起不来了。
刀在半空划了个弧度,便要斩向觊觎着自己脖子的灵蛇。却不知为何稍稍踌蹰了一下,脑袋微微一侧,手腕一转,刀柄上带,将长弦一圈圈缠在了刀柄上。最后一个用劲,歌女拉不住,便给他整个抽了过去。
一切不过发生在转瞬之间,剩下几人到得近前时,前一轮已经在电光火石间结束,万昊不费吹灰之力便解决了。
他终于直起了身子,看向早已笔直地站在他面前,用不着他扶了的歌女。定定地看了她一会儿,对方毫不气弱地回视着他。万昊不知为何,有些颓然地松开了抓着她右手的两指。
雪白的手腕上,出现了两个乌黑的指印。万昊一眼瞄见,似乎有些愕然,仿佛无措般地看了一眼自己的手。上一刻还是战意凛然,这会儿倒的确有几分不通世事的样子了。
他似是犹豫了一下,低声道:“谢姑娘,万某本不想为难于你……”
歌女脸上终于显出几分讶异来,打量了他略带懊恼的神色两眼,在脸上抹了一把,显出一张截然不同的脸来,再动了动身体,身形便如雨后春笋一样肉眼可见地拔高了不少。赫然正是知秋。
她淡淡向万昊行了一礼:“没想到我自负易容之术,今日竟给人一眼瞧了出来。不知是万少侠火眼金睛,还是有人别有居心呢?”
知秋的易容术为一绝,没想到今日被万昊一眼看破,惊讶之下便以为是教内出了奸细,想着今日反正难以脱身,不如索性套一套话,若能想办法做下标记,也可给后来者提个醒。
岂料万昊摇摇头:“不是有人告密,我……我认得你的声音。曾经有一次我上谢家做客,正好听到你的弹唱,我从没听到过那么好听的琴声,更没听过那么好听的歌声,自然而然地便记住了。今天你虽然把声音弄得尖细稚嫩了一些,换了个琵琶弹,但整个的感觉却没有变。我,我一听便知道是你了。你还是弹古琴比较好听,琵琶有些太……难过了一些。”
知秋的眼中终于变成了彻彻底底的惊讶。悄悄点倒了湖边的人,借着夜色靠近了画舫的萧珩和顾长清也对视一眼,露出了不可思议的神色。
只听过一次,就能凭着一点虚无缥缈的“感觉”认出对方来,简直闻所未闻。更何况万昊不过是一个两耳不闻窗外事的武痴,又不是什么音律高手,更显得匪夷所思。
但他的神色极为诚恳,竟让人完全无法怀疑他的话。再者,真正的音律高手,哪怕与知秋极为熟悉,恐怕也完全不会觉得歌女和她相似。他们判断的标准从来都是弹唱的水准,而不是什么感性至极的“感觉”。
萧珩早已靠近了画舫,却始终没有出手,就是发现万昊始一直没有下重手。本以为还有什么陷阱,没想到原因也许在这儿?
知秋眼中似有水光一闪而过,又很快恢复了正常,摇摇头颓然道:“人算不如天算,没想到倒是我自己露了马脚,连累了这许多人。”
万昊看她低落,竟是显得有些慌乱起来,忙道:“不不,不是谢姑娘的原因,万家的祖祠被万魔宴焚毁,万家早在各水路通道上严格排查来往人员。垂柳湖水道与观澜江支流相连,可以一直通入观澜江,正是在下负责巡查。这几艘画舫看似寻常,其实一直都在垂柳湖边缘徘徊,早就引起了底下人注意。哪怕没有听到姑娘的声音,今日也是走不了的。”
分在不同的立场,明明是势不两立的局面,万昊却一本正经地解释非知秋之过,倒让她颇有些啼笑皆非:“那知秋若能发誓,这里的人对万魔宴毫不知情,绝非我们所为,不过是趁夜借个道,不知万二庄主如何说法?”
万昊踌蹰了一下,他本就不擅长交涉,何况在知秋面前,若是白天,大约能看到他脸都涨红了。似是斟酌了一下语气,最终开口:“谢姑娘这么说了,万某自是不会怀疑,只是万家祖祠被毁于万家并非小事,且这万魔宴与万魔窟又有千丝万缕的联系,若就这么让众位走了,实在说不过去。若姑娘不介意,先跟在下走一遭可好?待调查清楚了与在座各位无关,万某自当亲自赔罪。”
方才在万昊手底下没走过一招的人陆陆续续地靠近过来,正试图从他手底下救出知秋,就听到了这么一段话,齐齐震动。现在众人其实完全在万昊的控制之下,他实在没必要说假话,这段话就相当于一个承诺了。
知秋也大感意外,郑重行礼道:“万大侠客气了。而今这十余条性命就在您手中,还望您一言九鼎,将事情查个水落石出才是。”
万昊拱手回礼:“谢姑娘放心,请。”
这一小片的骚动来得极快也去得极快,并没有波及到整个垂柳湖,除了附近几条船窥得一斑,不明就里赶紧避让外,其他地方仍旧是歌舞升平。万昊直直地看着知秋,眼中映着满湖的灯光水色,竟然给人一种柔和的错觉。
知秋惨然一笑:“我早已不是什么谢姑娘了,而今只有魔教的知秋。万大侠,请吧。”
万昊眼中黯了黯,不见他如何动作,画舫稍稍一沉,接着便自行动了起来,如一支箭向岸边疾射而去。
知秋站在他身边,在画舫经过另一条船旁时,忽然向后做了个动作。画舫另一端的人齐齐跳到相邻的船上,将原本在船上的人七手八脚地扔向了万昊。万昊目光一沉,手下却不慢,身形一动,在半空轻轻松松转了一圈,将那些遭了无妄之灾的人抄了起来,一个个放在了画舫上。
只是中间这一耽搁,那些抢了船的人却一下子拉开了距离。只剩知秋一人依然立在画舫上,衣摆飘飘,带着几分决然的味道。
万昊眼中有了几分愤怒:“谢姑娘,万某以为你值得信任……”
知秋对上他的眼睛:“我说了,现在只有万魔窟的知秋。”
他的信赖无以为报,只好自己留下来。只是其他送她的教众却是无辜的,不该陪她一起涉险,只好送他们离开。这也是一种,身不由己。
万昊纵身而起,如大鹏展翅般扑向飞快逃离的小船。知秋却更快一步,袖中射出几个小小的圆球,不是冲着万昊,确是向着水中。哗,一排水柱冲天而起,阻住了万昊的去路,小船则借力更远了一程。
垂柳湖上的其他游船终于发现了不对,纷纷避让。万昊气笑道:“以为这样便可以离开了吗?”
他左手的长刀换到右手,虚虚一刀劈下。竟在惊天的波澜中劈开一条水路,直指向逃逸的小船。
萧珩一跃而起,手中绝杀出手。哗啦,一道凌厉的剑气激起一道长长的水花,轰然撞上万昊造成的水龙。宛如两条狰狞的巨兽在水中相撞,无数的水沫溅向四面八方,萧珩和万昊隔着水花相望,棋逢对手,眼中都燃起了战意。
正在这时,岸上传来了骚动声。顾长清本在全神贯注地关注着画舫的动静,这时一回头,只见灯火通明,又有大批人手似乎正在追着什么人,纷纷往湖边涌来。
跑在最前头的几人浑身血污,且战且走,为首一人手持双剑,正是容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