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夜里的老人村,若是赫子辰他们不来,便只有永生一个人,而这样独自面对黑暗的夜晚他已经经历了无数次,但他从未习惯,每一次都依然让他害怕。
不止害怕黑暗,还害怕天亮后重新面对那些熟悉又陌生的人,更害怕发现又有谁没有醒过来。
一灯如豆,照亮了几人的脸孔,永生向赫子辰与圣凌讲述他的身世,听得两人都有些震动。
之前赫子辰便觉得,永生的眼神透着沧桑,似乎已经在尘世看了几百年的花开花落,却没想到他一时的想法竟然就是真相。这个看起来不足十岁的孩子,的确已经活了数千年。
和他们猜想的不一样,永生并非被收养的普通人,而是朝生暮死族的后裔,一个被全族人当作神一般供养,却受命运诅咒的孩子。
朝生暮死族得到了神的祝福,他们成为了人类,生活在光明中,永世与黑暗无缘,并且有着接近永恒的生命,每一天都不一样——这原本是他们的愿望,可当真正达成后,他们却如此恐慌。
朝生暮死族与太阳同时降生,又与太阳一同隐没,短短的几个时辰便是他们仓促的一生。
还来不及体会爬行的快乐,便已经学会了奔跑;不需要教导,不需要照料,时辰到了便会开口说话,自行长大;友谊和爱情最多长达几个时辰,还来不及表达,又已经开始悄然变老;等到日头逐渐西斜,他们望着彼此的脸,甚至可以看清楚对方皮肤上的皱纹从哪里开始爬行,霜色又是怎样沾染了满头黑发。
于是,这一生的便到了尽头,仓促得他们都没有时间去回想,也没有什么值得回想。
他们在第二天忘记一切,生命再次开始,所有曾经得到的、失去的、珍惜的、遗憾的全都随着夜色湮灭,唯有一世又一世的执念随着传承逐渐变为本能。
即使会新生,即使有着一日一度的轮回,可是谁也不知道,那个新生的自己还是自己吗?如果没有珍贵的回忆随着时光发酵,那这每一天的生命又有何分别呢?
他们想要那样新鲜而热烈的生命,却发现每一次新生都叫他们觉得已经腐朽。
这或许是神的玩笑,抑或是人总是太过贪心?
这样下去,他们的族群只会永远这样停滞不前,他们也只会永恒地重复这单调乏味的一生,最终厌倦而宁可永远沉眠。
于是,朝生暮死族开始想要改变点什么。
他们选择将所有的希望放在其中一个人身上,把自己的光阴和寿命贡献出来,以维持那个人的生命,让他可以脱离朝生暮死的诅咒,能活过一个又一个夜晚。
每个一天的寿命不足以让他们懂得太多,只是与生俱来的苍凉让他们固执地想要改变点什么,至于他们倾尽心力所作出的这点改变有什么用,这不在他们的考虑范围内。
只是不想一成不变而已,只是不想忘记一切而已。
所以,想要有一个人,代替他们大家一起看着太阳落山,记住每一个族人的模样,见证整个族群的变迁。
那个被选中的人就是永生。
每过一段时间,就会朝生暮死族人放弃自己永世的光阴,用来延缓永生的成长,让他活了几千年还是个孩童的模样。
就像是无数水滴汇成大海,无数个短暂的生命聚在一起,汇成了永恒。
这个被选中的人成长得极慢,明明过了几百年,样貌几乎没有变化,也不知他还要过几千几万年才能长大,又要过几千几万年才会衰老。
世上没有真正意义上的永生,即使是当初给予他们祝福的神也早已陨落在时光的洪流之中,但这个聚集了所有朝生暮死族的生命力和希望的孩子,却无限接近真正的永生。
所以,他的名字叫永生。
可是,就和当初神对飞虫一族的赐福一样,永生,永生,到底是全族的希望呢还是命运的诅咒呢?
“爷爷死了……他再也不会醒来了,以后,永远都不会有这个爷爷了……”永生已经不再哭泣,昏黄的灯火映得他面目沧桑。
他冷静地诉说着,记忆中的朝生暮死族有多庞大,又是怎样渐渐衰败;那些人是怎样一个个消失,使生命的涓滴淌到他的每一寸血肉里;几千年来他看到了多少熟悉又陌生的脸孔消失,却明知对方是为了自己而死。
朝生暮死族的人除了他都没有名字,永生早上叫他们弟弟,傍晚叫他们爷爷,在外面的世界听起来这一定很可笑。永生曾试图给他们每一个人取名字,却发现那些名字对于他们来说与“弟弟”和“爷爷”没什么差别。
他也曾痛哭,也曾拒绝,可是没有人理会。
他们只是需要有一个真正永生的人来守护全族,甚至愿意为此倾覆全族。
开始永生以为那是不计后果的牺牲,为此痛苦并且负疚,看了上千年的云彩后,他突然就明白了,那其实是冠冕堂皇的解脱。
其实大家……都活够了啊。
可是他也觉得够了呢。
他永远不死,永远年轻,全族人都本能地愿意以全部生命来保护他,他早已经成了越来越麻木的族人一种玄妙的信仰。
于是他便只能以孩童的躯体和老人的心一直活下去,漫无目的地活下去。承载着全族的希望和牺牲,别无选择地活下去。
许许多多短暂却活到无知无觉的生命汇聚成一个永恒的生命,却不知这个永恒的生命却也继承了他们的无知无觉。
永生想,这个一直是个孩子的他,大概永远都会为某一个族人的永远离去而痛哭,可连他自己都分不清,这些眼泪里到底有多少是悲伤,又有多少是麻木的习惯。
“我觉得,我该死……可我又不该死,我知道我要一直活下去,可又不知道我为什么要一直活下去。我觉得我们——我和他们,也许是活得太长……或者太短,很多事情我们都想不清楚。”
“我现在很……我不知道那个词叫什么,就是像被困在一团雾里……”永生这样道。
赫子辰接道:“迷茫?”
“那可能就是……就是这个意思。”永生不太确定地点了点头。
圣凌一直一言不发,似乎在思索着什么,过了半晌,他抬眼看永生,极其认真地问道:“永生,你愿意跟我们走么?离开这里,到别的地方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