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从上回开了先例,之后伏月宫众人再没有限制赫子辰到处走动,在膳食上也开始添加荤腥,赫子辰一口气吃了两只烤鸡后,不禁老泪纵横,只觉得这苏醒后的半截人生总算趋向完满了。
摘星楼位于宫城内一隅,离伏月宫两刻左右的脚程,自从赫子辰某次远望发现了这最高的楼宇,便三天两头往那边跑,初时摘星楼众人还会盯着他不让乱跑,后来见圣凌也没有阻止他,便都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了。
于是这段时间里,赫子辰时常一边去探望太后,听完“绝对不要与小畜生走得太近”的教诲后转头又跑到摘星楼去找圣凌玩。
在太后那边听多了圣凌的坏话他倒也习惯了,左耳进右耳出便是,倒不是他不谨慎,从他醒来后,他就一直对周遭的一切暗暗藏了戒心,但是对圣凌,他有着近乎本能的信任,比起母亲的疯言疯语,他更相信自己的直觉。
其实,初时他也忍不住问过,“圣凌,我母后说你不想我们母子相见,还在伏月宫外布置障眼法,是真的吗?”
圣凌没有辩解,反问道:“陛下可信?”
赫子辰看着他,认真道:“你说的,我便信。”
圣凌眉眼淡淡:“我从未阻止陛下与太后母子相见,更未布下障眼法,先前是担心您刚苏醒会有诸多不适,所以交代宫人多照看些罢了,只要陛下平安无事,无论您想做什么,圣凌都不会阻止。”
“此话当真?”赫子辰挑眉,笑问,“那你能告诉我,以前发生了什么事么?”
圣凌摇头,道:“我只说不会阻止,却不会亲口说出来,借旁人之口说出来难免偏颇,何况谁能没有私心呢?陛下怎知我告诉你的就是真相呢?你恢复记忆了自然就知道。”
“那好,”赫子辰收起笑容,正色道,“那我希望,在我恢复记忆之前,我向别人询问时你不要再使禁言术了。”
圣凌看了他一眼,轻轻叹了口气,点头道:“好。”
就此,二人达成协议,之后圣凌果真没再阻止他向任何人询问以前的事,曾经那种什么都被人掌握在手里的感觉也消失了,大约是摘星楼取消了一系列禁令,宫人们不再战战兢兢噤若寒蝉。
只是,赫子辰发现,圣凌说得对,旁人说的难免偏颇,他问了一堆人,竟然各自言辞大相径庭。
首先,他问的自然是曾经与自己朝夕相处的伏月宫众人。
赫子辰问:“朕以前和国师大人关系如何?”
青柏答得简洁:“青梅竹马,两小无猜。”
青松答得直白:“您不待见国师大人,国师大人也瞧不上您。”
紫竹想了想,谨慎道:“奴婢觉得陛下从前和国师大人虽然三天两头闹别扭,但感情应当还是不错的。”
赫子辰:“……”告诉他,为什么这些人的看法能相差这么大。
然后他在宫中溜达时也问了御膳房、御马监、宫廷守卫等人,得到的答案却是“您两位根本不熟吧”、“没啥交情,稍有嫌隙”和“不清楚,但是听说陛下和国师大人幼时经常打架”之类的。
后来他干脆去问摘星楼的人,结果一个个回想起来面上都有些隐隐的不悦,只是说哪回哪回他做了什么事,却又不肯细说,都是说到一半就一副义愤填膺的模样。总之,在他们眼里,赫子辰从小就欺负圣凌,是个无恶不作的混世大魔王,而圣凌就是个受气的小媳妇,一朵善良大度圣洁无暇的白莲花。
所以关于他们到底是感情深厚还是水火不容,或者干脆就不熟,赫子辰也不好分辨,干脆不再问别人,只希望自己能早日想起来。
这一日,赫子辰从掩云宫出来后径直去了摘星楼。
摘星楼是有生国国师及其门徒所居之处,高九层,形如宝塔,高高耸立在一片碧叶白花中——那是一片珙桐林。珙桐花颜色纯白,形似叶片,缀在层层翡翠般的碧叶间,有清风拂来,便如碧浪白潮,煞是好看。
赫子辰穿花掠叶而过到了摘星楼,白衣佩剑的门徒们正在楼下空地上三五成堆地切磋……斗蛐蛐。
这群在外人看来高高在上、不染凡尘的仙者们在自家地盘上终于展露天性,如此童心未泯,就连那总是一副棺材脸的阿赦也在一边看得津津有味,直叫赫子辰大开眼界。
赫子辰不知道圣凌以前是个什么样,他少年时是否也有过这般无忧无邪的时光,但就现在来看,圣凌真是摘星楼唯一一个表里如一的人。
每次赫子辰前来,他不是在处理门徒们报上来的大小事,就是在抚琴(以灵力注入琴音练习某种技能)或翻阅书籍,就没有那么半刻闲暇放松的时候,又或许在他看来,这些事已经是属于闲暇消遣的范畴——真是表里如一的无趣。
圣凌在摘星楼顶层,是一般人不得轻易踏入的禁区,而赫子辰每次都厚着脸皮往上面跑,圣凌的态度竟是默许,其余人也就不好多管了。
赫子辰发现,他提出的要求圣凌真没有几回不许的,那份默许中带着几分几近温柔的纵容,绝不是某些人口中“水火不容”的态度,于是他便一次比一次要求得更多,看似漫不经心地试探,想要探出圣凌的底线。
很满足也很遗憾,他目前还没探出圣凌的底线。
一层一层地爬楼,由于学会了体内灵力运转,并没有觉得累。赫子辰爬上第九层时,恰好听到第一声琴音,沉静幽远,如静水流深,紧接着一阵清越的笛声与之相和,活泼明丽,恰如溪畔雀啼。
赫子辰知道国师大人与其弟子的授课开始了,不禁低笑一声,心道来得刚刚好。
他推开琴室的门,乐声戛然而止,里面一坐一立、一大一小两人同时扭头看他,赫子辰倚门而笑:“啊呀,我是不是来的不是时候?”
白衣男童咧嘴偷笑,朝赫子辰开心地眨了眨眼睛,他最喜欢这时不时来捣乱的陛下了,师尊太严肃太无趣了,只有陛下来了气氛才能活泼一点。
圣凌垂下眉眼,无声地叹了口气,道:“不是让你晚些来么?”
“无趣,实在太无趣了,有些手痒,”赫子辰走到另一侧棋桌前,执起一枚乌黑的棋子,挑眉笑道,“圣凌,快来陪我来几局。”
圣凌眼皮都不抬一下,道:“我在授课。”
“授什么课?多无趣啊!”赫子辰走过去,蹲下身与那男童对视,问道,“兰因也不想成天学这些无趣的东西,是吧?”
男童抬起脑袋,用可怜巴巴的眼神望着他,一脸苦大仇深地正要点头,被圣凌低声一喝“兰因!”,便慌忙摇头,把脑袋都摇成了拨浪鼓,表示自己非常喜欢学习。
赫子辰伸手爱怜地摸了摸兰因的脑袋,心中叹息:多伶俐的孩子啊,可惜是个哑巴。
是个哑巴就够可怜了,还要成天反复学这些无聊的东西,啧啧,真是造孽。
“来来来,让我教你!”
赫子辰从兰因手里取过那支笛子,置于唇边,一支欢快悠扬的曲子流泻而出,一时间整个琴室死沉沉的气息一扫而空,如有春草脚边绿,似闻百花袖里香。
隐约间似有鸟雀之声传来,此起彼伏与笛声相和,仔细一听,鸟鸣之声愈发真切,甚至能听见翅膀扑扇的声音。兰因猛然转头朝窗外望去,只见不远处当真飞来一群鸟儿,在窗外忽高忽低地飞着,这时笛声一转,愈加清越婉转,窗外的鸟雀竟全都飞了进来,绕着赫子辰盘旋。
兰因看得羡慕,两只眼睛亮亮的,充满景仰地看着赫子辰,好似他是个十分厉害的人物。
圣凌在琴上随意拨动了一根弦,夹杂着灵力的琴音“铮”的一声,如一道剑光,蓦然将笛声撕裂,霎时间花谢草枯,先前在室内翩跹盘旋的鸟雀受了惊,全都扑扑地朝窗外逃窜飞远了。
兰因追到窗边,看着那些鸟儿逐渐变成了天边一粒粒小点,眼里透着失落。
赫子辰没好气地瞪了圣凌一眼,嗔道:“何必这么古板,你看,虽然在你眼里不过是雕虫小技,但兰因觉着有趣就自然愿意去学,你逼着他学又有什么用?”又转头向兰因道:“看见没,这就是召唤曲,只要你学会了你也可以这么玩。”
兰因点了点头,有些跃跃欲试地看向自己师尊,目光里满是希望他教自己的祈求。
圣凌却摇了摇头,不容商榷道:“兰因现在心性未定,玩心大,当该先静心,先学这些难免作不务正业之用。”
“不务正业又如何?兰因现在年纪小,正是玩的时候,若能边学边玩就再好不过。”赫子辰不以为然地瞥了圣凌一眼,微嘲道,“静心,静心,小孩儿静什么心?难道非要变成像你一样古井无波才好?”
圣凌眉头微蹙,动了动唇,想要否认什么,最终还是闭口缄默。
“好了好了,我不打扰你们了,在这儿也是惹人嫌。”不待圣凌开口,赫子辰便状似不耐烦地摆了摆手,一边往外走一边道,“不然你把禁制解了?我去你书房转会儿,待会儿再出来找你。”
圣凌:“……好。”
赫子辰脚步依旧散漫,脸上却有些不敢置信,还又有些暗喜。
居然真的同意了?
所谓圣凌的书房其实是历代摘星楼圣主收藏典籍的地方,平常都设了禁制,哪怕是阿舍阿赦都不能进。他特意寻了给圣子授课的时机来,这个时候圣凌不会分心在其他事上,也就无暇管他做什么。
这些日子,他以失忆忘记了以前所学为由,要求和兰因一起上课学习,却时常打岔捣乱,弄得圣凌头痛不已,这时候若他提出到别处转转,圣凌十有会同意。
而他要的就是这个独自进入藏书阁的机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