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深风冷,孟遥和丁卓抵达邹城的时候,夜已经深了。
她穿着羽绒服,戴着围巾,将自己裹得严严实实,手上也戴了一双羊绒手套,提着拉杆箱。至于丁卓,怀里抱着滢滢。滢滢下午在高铁上玩了半天,刚下车就犯困,孟遥哄了几次,她眼皮却越来越沉,不得已只能让她先睡。
刚走出车站,远远就看见王丽梅迎风走来。
孟遥上前几步,“妈,不是不让你来接吗。”
“怎么啦,我还接不得啦?怕你们东西重提不下。”
“没多少东西。”
王丽梅看向丁卓,丁卓颔首打了声招呼。
“滢滢睡了?”王丽梅伸手将网孙女接过来,“怎么现在就让她睡了,一会儿半夜肯定要闹。”
“你不让她睡,她现在就能吵得你不得安宁。”
王丽梅将毯子掀开些,拿手指碰了碰她圆嘟嘟的脸颊,笑说:“两岁不到,怎么就这么机灵。”
丁卓开口道:“别在风口站着了,先回去吧。”
王丽梅出门前给刘颖华打了个电话,几人到家的时候,刘颖华也已经到了,正在陪孟遥外婆聊天。
几人携一身寒气进屋,刘颖华赶紧上前几步从孟遥手里接过行李,“遥遥,累不累啊?”
孟遥笑说:“不累,丁卓比较累,一直哄着滢滢。”
“他一个大男人,累点就累点了。”
这边丁卓听到了,笑说:“妈,我还是不是你亲生的?”
“哎呦,你还跟你媳妇儿吃醋?”
笑闹几句,王丽梅去厨房给大家煮米酒汤圆。
刘颖华问:“小孟今年不回来?”
“她跟同学跑去毛里求斯玩了。”
“哈哈,年轻人真是会玩。”
“她说没抢到火车票,干脆去玩几天,等元宵的时候再回家。”
“小孟研究生明年毕业吧,准备读博吗?”
“随她吧,她这性子,其实也不适合读书,研究生是阴差阳错保上的,隔三差五还跟我抱怨说想辍学。”
刘颖华哈哈大笑。
孟遥虽说在批评,心里却是高兴的,她十分乐意见到妹妹的大学生活过得多姿多彩
不一会儿,汤圆端上来了,一家人围坐一桌,边吃边询问孟遥和丁卓的近况。
在孟遥回旦城的第二年,跟丁卓贷款买了房,并且举办了婚礼,又过一年,滢滢降生。从前不敢妄想的,在三十二岁的时候,却一一实现了。
如今滢滢一岁半,孟遥预备等她再大一点儿的时候,完全恢复工作。
丁卓正在准备明年考副高,虽说仍然是忙,日子也不乏磕磕碰碰,但一切都朝着更好的状况发展。
吃过夜宵,一家人围坐一起看电视聊天。
去年,孟遥出首付,给家里也换了一套新居。邹城房价便宜,好的地段也不过三四千块钱一平米。
如今的房子敞亮干净,小区绿化环境也不错,退休后的王丽梅陪着外婆,专心专意地享受清闲的退休生活。
自孟遥前些年背井离乡前去香港打拼之后,王丽梅也渐渐不再苛责于她了。说到底是母女不是仇人,她也没曾想过,自己所说的话会将孟遥逼上这步田地。
她以为自己的女儿是个逆来顺受的人,但其实骨子里极有主意。
没一会儿,孟遥听见卧室里传来哭声,赶紧丢下手里的瓜子跑进去。
滢滢已经醒了,自己坐了起来,兴许是想从床上爬下来,又有些怕,环境又很陌生……这会儿揉着眼睛,瘪着一张小嘴,眼泪汪汪。
孟遥忍俊不禁,把她抱起来,穿上外套。她刚醒了不太高兴,也不愿意自己下地走,就这样挂在妈妈身上。
出去之后,孟遥指着沙发上的人,叫滢滢喊人。这一点滢滢倒是听话,“太姥姥”、“姥姥”、“奶奶”……让她喊什么就喊什么。
外婆笑得合不拢嘴,伸出手,“滢滢,太姥姥抱。”
孟遥拿纸巾给滢滢擦了擦脸上的泪痕,低头哄道:“太姥姥抱抱好不好?”
滢滢不说话,张开两条胖乎乎的小手臂。
外婆赶紧接过去,“嘿,还挺沉的。”
丁卓笑看滢滢一眼,“小胖子。”
滢滢瘪嘴。
刘颖华哈哈大笑,“叫她小胖子她还不乐意。”
孟遥说道:“真挺胖的,我抱一会儿手臂就酸,平常都是丁卓抱。她跟丁卓亲,因为我管着她,不让她吃糖。”
刘颖华笑看向丁卓:“那你也不能给她吃。”
“我没给。”
孟遥瞥向丁卓,“你还没给?一哭你就放弃原则了。”
丁卓笑一笑,也不狡辩了。
第二天,丁卓、孟遥和刘颖华一道去逛超市。再过两天超市就要歇业了,还得赶紧补上还缺的年货。
外面地上积着雪,天很冷,滢滢却很高兴,说什么也要自己走。
索性她穿得多,脚上的小靴子厚实暖和又防水,丁卓蹲/下身,帮她戴好了帽子围巾和手套,“自己走可以,不准往水里踩。”
滢滢奶声奶气:“好,爸爸。”她说得快,前后连在一起,像是在说“好爸爸”。丁卓忍不住笑了。
滢滢拍拍戴着手套的手,自己走在前面,丁卓一边照看着她,一边跟孟遥和刘颖华聊天。
滢滢走在雪上,看着自己鞋陷下去,不亦乐乎。丁卓怕她摔倒,时不时把她拎回来。
走过两条街,快要到超市的时候,滢滢脚下一滑。
丁卓眼疾手快,赶紧提着她的领子一拎,滢滢受到惊吓,非但没哭,还咯咯咯笑起来。
孟遥笑说:“她身上穿得这一身,摔不疼,跟大号的元宵一样,在地上摔了,还能打个滚……”
丁卓笑看她一眼,“你是不是亲妈?”
话音刚落,他忽瞧见前方走来两道熟悉的身影,神情一滞。
孟遥觉察到了,顺着看过去。
来人是苏钦德和陈素月。
苏钦德和陈素月脚步一顿,过了片刻,却是向着这边走来了。
孟遥礼貌的打了声招呼,“苏叔叔,陈阿姨。”
苏钦德笑了笑,“大孟,小丁,出来买东西啊?”
孟遥点点头。
跑出去的滢滢差点撞上苏钦德,赶紧停下脚步,又跑回来,抱住丁卓的腿,抬眼,睁着大眼睛看着苏钦德和陈素月。
苏钦德视线落在了滢滢身上,久久凝视。
孟遥轻声说:“这是我跟丁卓的女儿,滢滢。”
苏钦德目光含笑,“多大了?”
“一岁半了。”
“第一次带回家吧?”
滢滢是在旦城生的,出生半年王丽梅和刘颖华轮流过去旦城帮忙照看,因此这还是孟遥第一次带滢滢回老家。
“嗯……”
苏钦德嗫嚅片刻,“大孟,我能不能……跟你说两句话。”
孟遥愣了一下,跟丁卓交换一个眼神。
丁卓抱起滢滢,和刘颖华走向旁边的一间花店。
风很冷,孟遥不由地将围巾裹得更紧。
苏钦德看着她,先么开口,叹了声气,陈素月也跟叹了声气。
许久,苏钦德说:“大孟,对不起。曼真这事,无论如何怪不到你头上……我俩是迈不过这道坎……”
孟遥没说话。
其实心底里,她从来没怪罪过二老,毕竟他们失去的是唯一的女儿。
……世事正如一团乱麻,所有平滑的线,最后却缠成了一个结。
有谁错了吗?谁也没错。
既然都没有错,怨恨,怪责都毫无意义。
失友之痛兴许比不上失女之痛,但共通的是,曼真都同样地消失在了他们的生命之中……
绕了一圈之后,过去愤愤不平的,耿耿于怀的,念念不忘的,都已可以坦然处之。
“苏叔叔,”孟遥笑了一下,“没事的……”她停顿一下,又重复一遍,“没事的。”
苏钦德愣了一下,张了张口。
“初四你们有空吗?”
苏钦德忙说,“有,有……”
“到时候我带着滢滢过去给你们拜个年……”
苏钦德眼眶一热,嗫嚅着说不出话来。
过了半晌,还是陈素月开口,“滢滢……滢滢喜欢吃什么?”
孟遥淡笑,“都行,现在管得严,没怎么让她吃零食。她喜欢吃小金橘,要是不拦着,一人能吃上一斤。”
“小金橘……好,前两天刚好买了点儿,味儿特别甜,小姑娘肯定喜欢吃……”
孟遥笑一笑,“行,到时候我带她过去。”
闲聊几句,丁卓他们从花店出来了。
孟遥转头看了一眼,却见滢滢手里攥着一支绿色的桔梗,不由愣了一下。
刘颖华笑说:“她一进店就看到了,说花儿都是红色的啊,怎么这个花居然是绿色的……一直吵着要,没办法,只能给她买一支。”
滢滢像攥着宝贝似的攥着那支花,奶声奶气说:“花花……”
一时之间,大家都没说话。
孟遥陡然眼眶一热。
多年前,她和曼真放学了一起经过街上新开的一家花店,曼真一眼就看到了摆在架子上的绿桔梗,嚷道:遥遥,你看,居然还有绿色的花!
孟遥蹲下/身,“滢滢,这花你喜欢吗?”
“喜欢。”
“妈妈以后经常给你买好不好?”
滢滢点头像是小鸡啄米。
孟遥过了片刻,情绪才渐渐平复,牵着滢滢,转向苏钦德和陈素月,“滢滢,叫外公,外婆。”
滢滢有点困惑,“外婆……”
“滢滢啊,有两个外婆。”
滢滢“哇”了一声,像是觉得两个外婆比一个外婆更好一样,弯眉甜甜地笑了,“外公,外婆!”
孟遥鼻子发酸,起身别过头去。
丁卓向前一步,用力地挽住了她的手。
世间有没有一种爱情的诞生,是向死而生的?
绿桔梗的花语,是永世不忘的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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