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正站在讲台上整理教案,白皙干净指节分明的长指在书页上轻轻略过,有阳光从落地窗外洋洋洒洒地透入,为他清秀的侧脸笼上了一层朦胧写意的光华。
有匪君子,如切如磋,如琢如磨,说的大概就是余林这样的男人。
徐鹤衍容貌过甚,反而气质不显,余林则如一张白纸,清清楚楚地写满了清透卓然。
整个大教室里满满当当坐满了人,阿令被女生拉去隔壁教室搬了张椅子放在走道上坐下,上课铃声响起,余林开始授课,他今天讲述音韵学:“……日居月诸,胡迭而微心之忧矣,如匪瀚衣。静言思之,不能奋飞,有同学知道它的韵脚吗?”
学生们都非常踊跃,那个带路的女生附在阿令耳边捂嘴低声说道:“余教授非常有魅力,一种说不出来的感觉,就像是……就像是古代的那种君子,温润儒雅,斯文清卓。”
阿令深以为然。
余林授课就像是艺术,富有美的体验,清透的声线,娓娓道来的讲授,都让人不知不觉便沉迷其中,似乎能感受到华国几千年来的文化画卷在眼前缓缓展开,山河壮阔,国祚绵延,辉煌绝艳。
似乎很快便打响了下课铃声,可讲台上站满了问问题的学生,余林被淹没在人群中,阿令一阵探头探脑只能看见他乌黑的发顶。
这个大教室接下来还有课,学生们只能心不甘情不愿地离开了,阿令暗搓搓地跟在余林的后边,看上去十分痴汉,相当可疑。
两人一前一后地走上了梧桐大道。a大的梧桐大道十分有名,夏日炎炎这路上却凉风习习,阿令追上余林:“余教授!”
余林停下脚步,眉眼带笑地看着她:“有什么疑问吗?”
他不迟钝,早就知道阿令一直跟在他的身后。
“您觉得‘云无心以出岫,鸟倦飞而知还’该怎样理解呢?”
余林微微一笑:“这便要结合诗人当时的境况来品评了。”
“可我觉得那样太枯燥,您看是不是可以这样理解呢?男人出轨似乎都是无心之过,但出轨也是个很累的活计,当他们累了倦了,家还是最好的港湾。”阿令一板一眼地说道。
余林依旧笑意微微,颔首说道:“一千个读者就有一千个哈姆雷特,我支持百家齐放,百舸争流。”
“那我在您的期末试卷里可以这样写吗?”
“那就欢迎你选修我的课。”
阿令闻言一愣,然后赧然一笑,心道,余林的记性真的很好,能在那么多的旁听生里辨认出自己的学生,也是很不容易。
她不想再拐弯抹角,便将一本书递给他:“余教授,这本游记赠与您。”
是《大夏游记》,老太妃的枕边之物,阿令凭借着记忆力默写了下来,装订成册。
现在便是宝刀赠英雄,鲜花献美人。
余林惊讶地接过这手抄书,忍不住翻开来看,里面的墨迹甚至还很新鲜,端丽隽逸的小楷,一笔一画皆是独立于文字外的遗世风骨。作为一个文学大家,他不可能没有听说过《大夏游记》,只是这文册失传已久,具体内容已不可考,如今突然收到,难免惊疑。
可依他的学识来看,这流冶又傲丽的文字确乎像是出自那时的名家之手,他激动地问道:“这是你誊抄的吗?”
阿令只是笑着。
余林又道:“想必你手上有孤本,君子不夺人所好,在此谢过你的分享!”说罢,向着阿令深深鞠了一躬。
这游记将弥补大夏文学史上的一段空缺,真是有大造化。
阿令笑得眉眼弯弯:“这是一个叫木秀的姑娘让我带给您的,她很喜欢您。”
余林没有多想,眼里满是得到珍宝的笑意:“谢谢她。”
“希望您不要忘记她。”阿令认真地说道。
余林捧着书,郑重地点了点头。
“您立个誓吧,就说‘余林永远不会忘记沈木秀’。”
虽然对阿令的要求充满了疑问,余林还是满怀感激地说道:“余林永远不会忘记沈木秀,海岳尚可倾,口诺终不移。”
海岳尚可倾,口诺终不移。
老太妃,你听到了吗?
余林得到孤本异常开心,回家便潜心专研,可当他翻看到中间时,书页之间夹着一张白色的卡片,上面誊写了一句话“若有来生,木秀于林”,是与手抄本上截然不同的字迹,清秀得略显寡淡,似乎能从中嗅到夏末初凉风将起的气息,清透又凄清,还有一丝淡淡的不甘心与遗憾。
手背上突然沾上一点点热烫的湿意,余林抬手揉揉眼角,才察觉到涌至眼底的些微眼泪。
那晚,余林做了一个梦。
“夷甫,今日你沈姨要带妹妹过来玩,便歇息歇息,不要再看书了。”余夫人温柔地摸摸尚才七岁的余林的小脑袋。
妹妹……余林脑中几乎瞬间就浮现出一个粉雕玉琢精致异常的女娃娃,心里有些雀跃,他很喜欢那个小妹妹,鲜活又可爱,笑起来像是会发光。
然而,小妹妹似乎不太喜欢他……余林失落地抱着一摞打算分享给沈木秀的书籍,看着沈木秀不屑搭理他的背影,嘴角控制不住地向下垂。
余林知道自己很无趣,书塾里的小伙伴都不爱与他玩,叫他“书呆子”、“书虫”、“呆子”……他曾经也想让自己显得合群一些,努力学习踢蹴鞠,游水,可他们还是不爱带他玩,大概是他本就生性寡淡,久而久之,与同学的关系更加疏远。可是沈木秀不一样,怎么不一样,余林不懂,只是执拗地想要和她玩耍,看她明朗俏丽的笑脸。
“木秀妹妹不是喜好游记么?这《大夏游记》文质优美,情景交融,是我最喜欢的一本游记,送给你。”余林腼腆地将书递与木秀,木秀勉强笑笑,心里却寻思着怎么甩掉余林这个小尾巴,找赵甜他们玩耍。
见木秀收下他的游记,余林微微弯了眼睛。他虽然其貌不扬,可那双眼睛却形状优美,异常清亮,笑起来时,就好比蔚蓝的天空中突然浮过一片云,又好比夏夜黑黝丛草中升腾起的两点萤光,似乎整个人都明丽了起来。
木秀心里暗道,这呆子配这么双美丽的眼睛可惜了,不过旁人若是相貌平平眼睛出众定会显得诡异别扭,可余林却全然不是,就好像这双眼睛就该长在这样一张脸上一般。
赵甜过来拖走了沈木秀,余林眉心微微隆起,有些沮丧地垂下脑袋,他走进自己的院子,余夫人带着沈夫人迎面而来。
沈夫人慈爱地摸摸余林的脑袋,笑着问道:“怎么不与你木秀妹妹一块玩?是不是嫌她烦了?”
余林赶忙摆手,急急说道:“木秀妹妹很可爱,怎么会嫌她烦呢!”
余夫人朝余林挤挤眼睛,促狭地问道:“喜欢你木秀妹妹吗?”
余林总觉得这“喜欢”的意味似乎与往日不同,却又不知其意,只红了脖颈,支支吾吾地说道:“喜欢……”
“那木秀妹妹以后给余林你做媳妇好不好?”沈夫人也露出了一模一样的促狭笑意。
余林瞠目结舌,只觉得脸上热得快要冒烟。
两位夫人拿着帕子掩唇大笑,余林脑海里嗡嗡作响,手心里出了汗。
从那以后,他就知道,沈木秀以后会是他的媳妇,欢喜在心间悄无声息地生长茁壮。
可这欢喜又不是那么纯粹,余林藏在树后,看着沈木秀与赵甜畅快明朗的笑脸,脚步有如千斤重,再也迈不出去,他本是想喊木秀回府品尝厨子新作的甜点,那种急于分享的心情现在却像遭了北国寒风席卷,丁点不剩。
“余林那个书呆子肯定欢喜你,你瞧瞧,他看你的时候眼睛都直了。”赵甜挤兑着沈木秀。
沈木秀皱皱眉,不悦地说道:“做什么提他。”
“哟,怎么?这就不能提啦?你是不是也欢喜他啊?”一旁的孙思思轻轻捅了她一下,捂嘴吃吃地笑着。
沈木秀烦躁地说道:“你们觉得我美吗?”
“美,我们家木秀最美了。”两人异口同声地说道,毕竟沈木秀的美丽已经不是能够嫉妒的范畴,大家都对她的相貌深觉赏心悦目。
“那就是了。”沈木秀突然调皮一笑,“我只喜欢美的人。”
“呵呵呵。”几个女孩笑作一团,却不知她们的对话全叫余林听了去。
世人都爱光鲜亮丽的皮相,余林第一次对自己的样貌生出了自卑之心。
沈木秀那样不喜欢他,她怎么会愿意成为他的媳妇呢?
两人渐渐长大,沈木秀也出落成了一个漂亮的不可思议的豆蔻少女,两人见面的机会更是寥寥。
余林研读经义典籍时,总能从毫无关联的字句里觅到木秀的身影,可他再不敢主动找她了,总说是腹有诗书气自华,可余林清楚,他离沈木秀觉得美丽的标准遥遥无期。
想要亲近,却又不敢靠近。
明知道沈木秀不喜欢他,可他还是自私地与她定下了婚约。余林觉得自己似乎离君子之义越来越远,可他却甘之如饴。如果说他是一张乏善可陈的无趣白纸,那么沈木秀就是他遇见过的最明亮鲜艳的色彩,可爱的、夺目的、难忘的,让他无法放手。
原以为他们之间已经尘埃落定,可半路却杀出个程咬金,沈家族长所作所为简直令人不齿,余林带着余夫人的问候前去寻找沈木秀想要帮助她,却没想还是来迟了一步,沈父沈母重病在床,沈家只是个不能再偏的小旁支,哪能沾上主支的豪富,这医药费便是压倒沈木秀的最后一根稻草,余林赶到时,沈木秀已经进了沈府。
他心系于她,难以安心,就寻旧友李正查探沈家,李正与他是同期考生,父亲乃是当朝一品大学士,为人磊落仗义,当下便挺身而出帮助余林,一番探查后,余林才发现沈家的狠毒用心。
“你说沈伯父伯母是因为长房之子沈风投毒才命垂一线?”余林蹙眉,面色算不上好看。
“可真是心肠歹毒。”李正不耻地撇撇嘴,“亏得长了副好皮相,原来是人面兽心的家伙。”
“谢谢李兄。”余林作揖谢道。
“你我之间何须言谢,”李正微微偏转身子躲过,他突然笑道,“家妹还对你念念不忘,贤弟意下如何?”
余林微微一笑,语气却是十分坚定:“李兄说笑了,我已有未婚妻。”
李正皱眉说道:“我妹妹是京城第一才女,相貌也是姣好静姝的,虽然不比沈木秀美丽,可她对你痴心一片,情深意切,哪里不如那个铁石心肠的女人?!”
余林转首看向京城的方向,没有说话。
比沈木秀有才华的女子很多,比沈木秀温婉大方的女子很多,比沈木秀聪慧明达的女子也很多,可她们都不是沈木秀。
他真的很无趣,无趣到一生只能追逐一抹艳丽的色彩。
余林直觉事态紧迫,当日便启程赶往京城的沈家主宅,一路舟车劳顿,夜里辗转反侧,披星戴月风尘仆仆地赶到了京城。沈家府宅豪华,并不难找,余林经过仔细地分析查看,平生头一次做了那梁上君子。他想将事实真相告诉木秀。
谁知途经花园时却看到了沈木秀与沈风言笑晏晏的身影。沈木秀从来没有在他面前露出过这样的笑容,就像是一枝新鲜带露的花骨朵在柔和的春风里颤颤巍巍含羞带怯地绽放,他虽然愚钝,却也明白她眼中闪动的辉光是爱慕,是倾恋,因为她是那样不加隐藏,那样坦荡真诚地展露爱意。
余林脸色苍白,他唇角紧抿,手也不自觉紧攥成拳。
他还是落荒而逃了。
余林打开客栈的窗户向外看去,外面繁星点点,明月高悬,他却没了欣赏的心思,他一遍一遍地问自己,他能为沈木秀不求回报地付出到什么程度呢?
半晌,他轻轻叹了一口气,低低地说了一句话。
夜风绵柔又清冽,拂过他轻启的唇角,将他的话兜兜转转地送向远方。
第二日,余林光明正大地拜访沈府,作为状元郎的热门人选,沈家族长可谓热情之至,可问及沈木秀时,却被告知她已被送入宫中。
余林长眉微敛,抬眼看向沈族长,目光沉沉。
沈族长笑道:“余弟,我可不敢欺骗与你。”
余林抿唇告辞离开,他又稍微探听了一番,才确认沈族长确实没有欺骗与他,沈木秀今早随着第一批选秀队伍入了宫。
他不能就这样看着她深入泥潭。
余林开始寻找入宫的方法,可这老皇帝荒淫成性,想要从他宫里捞出女人来简直难如登天,更何况沈木秀样貌还是那样出众,就如鹤立鸡群一般,让人一见忘俗。
“沈木秀样貌太出众了,我也没有办法啊。”从江南回来的李正摇首说道。
“就算我今年考得名次,也入不得宫墙,前三甲都要外派一年,那时木秀恐怕凶多吉少。”
“也许她很乐意待在宫里呢?以她的姿色,以色侍人绝无敌手,老皇帝又荒诞无度,还怕骗不到锦绣荣华?”李正忍不住说道。
余林却生气了,他想来脾气极好,难得红脸,此刻却沉声怒斥道:“为之你这说的是什么话!沈木秀她不倾心于我,我便要诋毁她么?她不是那样爱慕虚荣的人!”是的,沈木秀虽然对他无意,但向来是洁身自好的,刚强骄傲的,宁死不屈的。
她那么喜欢美丽的事物,想必靠近老皇帝都会令她不能忍受,只怕到时候会选择玉石俱焚。
“哥哥,你有办法帮助余公子进宫吗?让他见见她吧。”李蓉君忍不住开口说道,声音却紧张地有些抖,她话一出口就有些懊恼,生怕余林觉得她只是在逢场作戏,虚情假意。
李正恨铁不成钢地瞪了她一眼,叹了一口气才说道:“那就只能假扮太监了!”他还是没忍住,气道,“你怎么净把夷甫往外推!”
李蓉君腼腆地笑笑,没有说话。
李正没好气地推了余林一下:“我妹妹这么好的姑娘你错过了就等着后悔吧!夷甫,你真是太没有眼光了!”
余林看向李蓉君,歉疚一笑:“谢谢你。”
李蓉君笑着摇摇头,眼眶却开始微微泛红。
即使脾性再好,她也会不甘心,如果她早点遇到他,那么一切是不是都会不一样?
余林没有迟疑,在李正的帮助下假扮太监进了宫,可没想到此事被昔日同窗知晓,将此透露给了太监总管,铡刀临头,他本也不惧生死,可心里还有牵挂之人,便选择净身苟活。男子汉大丈夫,仰不愧于天,俯不祚于地,可他却突然不敢去见沈木秀,自卑。
那是一种细小的情绪,在时刻提醒着他的残缺。
可当他看见昏迷于浴池内的沈木秀时,又是悔恨交加,他向来没有什么大的情绪波动,可是于沈木秀,他再不能淡定。
出乎他的意料,他与她的关系竟然渐渐好了起来,甚至,他也能在她眼中看见面对沈风时的那种光芒。
余林心里就像开了一朵优昙佛莲,欣喜似清雅香气袅袅蒸腾,自心底弥散到眼里。
他很欢喜。
谁知良辰美景不过镜花水月,尽管他已经联系上李正定好将她带出宫的计划,眼见着自由在即,她还是惨遭毒手。他所珍爱的却遭致他人随意轻贱,他所付出的却在赫赫皇权下一瞬破灭。那夜天凉如水,他的心亦凉彻心扉。
他头一次见到这样没有生气的沈木秀,就像是油尽灯枯了一般,张扬而鲜活的美丽像遇火的花瓣迅速卷缩,只余一地黯淡又寂然的灰烬。
恨意自心底慢慢发酵,听她撕心裂肺地责问他为何没能及时赶到救她,看她像着了疯魔一般重复着杀词,余林心底的一片镜湖渐渐浑浊成一潭翻涌的泥沼,泛着黑烂的泡沫。
……
余林惊醒时背心沁出一片冷汗,夜色深沉而静谧,他的眼睛却异常清亮,像是过水的琉璃。他的枕边,那本《大夏游记》还摊开放着,散发着淡淡的墨香。
余林起身,双手捂住眼睛,突然觉得心里涌起一阵苦意。
沈木秀。
那个在梦中让他魂牵梦萦的女孩,似乎跨过千年的风雨霜雪再次叩动了他的心扉。
可天地悠悠,芳魂渺渺,难觅佳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