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间有片刻得凝滞,郑泽在听到那熟悉的声音的瞬间脊背紧绷起来。虽然他非常清楚自己回来的目的,也知道此刻不能意气用事,但是将心比心,恐怕任何人在再遇背叛陷害自己的仇人时都无法客观冷静。况且老实说,郑泽其实并没有做好与那人再见的准备。
紧抿嘴角,郑泽浑身僵冷,手指有些不受控制的颤抖。他闭上眼深呼吸了一口气,竭力控制着自己情绪,生怕自己下一瞬便情绪崩溃,又或者不受控制得转身朝着那人冷笑的脸给上一拳。
因为回魂而混乱有些混乱的记忆,在听到那个人的声音之后瞬间变得清楚明晰,郑泽完全记起来自己这时候是在干什么,又为什么会一副失魂落魄得模样了——他的确是被赶出来了。就是在这天,他被赶出了那个他费尽心机、偷奸耍滑好不容易才进去的家,而且之后再也没能回去过。
郑泽清楚的记得这一天他是怎么过的,两人下午的时候还好好的,聊着过段日子不忙了便可以休假,一起外出旅行游玩一番。可是计划才刚在脑袋里形成了个雏形,现实就给他闷头一击。
那人回来的时候他正半躺在沙发上,翻着手里的ipad,里面收藏了好些风景名胜的宣传图片,全都是那人提到过的地方。以前他们只是上下级关系的时候两人也曾一起出游过,不过那时候是为了工作,这一次却是为了度假。
关系不同,心境不同,行程得安排自然也就不同。这一次郑泽挑的都是恋爱蜜月的圣地,就想着两人一起去到那些浪漫的地方,兴许感情还能有进步的发展。却没想,当他笑眯眯得抬起头,想问那人有什么意见或者建议的时候,看到得却是一张冷若寒冰的脸。
那人不发一语的走到他身边,冷冷的问道:“我手上的项目是你让jane接手的?”
是郑泽的秘书,平日工作、会议都会经他的手安排,这次也不例外。
郑泽当时只当是那人是因为工作交接的事情有疑问,所以也没当回事儿,一边翻着照片一边头也不抬的回答道:“嗯,是我。”说完感觉到骤然冷却下来的气氛,他才抬头不解皱眉,“怎么,出什么问题了吗?”
那人怒极反笑,“您郑大总裁安排的事情能出什么问题?”
“你这什么意思?”郑泽即使有些漫不经心此时也意识到了不对劲,将手上的东西随意一丢,他微微眯起了眼睛,“俞一心你把话说清楚,别一副阴阳怪气的样子,看着烦。”
俞一心是那人的名字,郑泽平日里其实更喜欢叫他“一心”。说来也怪,郑泽也不知道怎么得,对“一心”两字有着莫名的偏爱,声音在舌尖绕一圈再吐出来,就跟缠缠绵绵的情话一样,撩拨心魂。因此如非必要,他都喜欢用那有些暧昧的两字当作称呼,也就只有正式场合或者生气的时候,才会带着姓的叫那人全名。
很明显,郑泽此刻确实是带着怒气的。
心里头有气手上自然就失了力道,ipad在郑泽随意一丢下竟然弹了两下掉到了地上。伴随清脆的声响,那宣传中硬度仅次于钻石的蓝宝石玻璃屏幕竟然应声而碎,自边缘皲裂开来。
俞一心被这声响吸引了片刻的注意,他侧头看了眼碎掉的屏幕,依稀分辨出那是他们之前商量着要去的某个旅游景点之后,有些僵硬的转回了脑袋。
“你说清楚,我到底怎么你了?就因为把收尾的事情交给了jane?”两人走到一起的过程并非一帆风顺,如此的争吵之前也有过,闹大的时候连警局也进过,所以郑泽压根没把俞一心当时的说辞当一会事儿,但他还是下意识的解释道,“那项目不是快收尾了吗,剩下的都是琐碎小事,费心又不讨好,我担心这些会耽误了我们旅行的行程,就交给jane去处理了。屁大点事儿你就回来质问我,至于吗?”
“你说倒是轻巧,怕耽误了行程。”俞一心冷笑一声,“随便一句话就能将别人辛辛苦苦努力大半年的功劳抹去,还一副理所当然我为你好的样子,呵,果然是郑大总裁的行事作风啊。”
“俞一心你他妈能不能好好说话!”郑泽脾气其实很不好,他从来不是个忍气吞声的主儿,有仇一般当场就报了,只是跟俞一心在一起之后,他却不自觉得收敛了许多。吵吵闹闹虽然也是交流感情的方式,但是极端情况下口不择言却往往会让两人渐行渐远,郑泽珍惜这段来之不易的关系,所以很多时候他都选择了退步。但是此时对方句句带刺的话却像拨琴的手,一次次的撩拨着他忍耐的神经。尾音不自觉得升高,一天的好心情就这么毁于一旦,郑泽气的脸色发红。
“怎么好好说?跟你以理据争一番再把项目的管理权抢回来?”俞一心眼里满是不加掩饰的嘲讽,“郑泽‘建荣投资’这是我进公司的第一个项目,这其中费了多少劲、吃了多少苦恐怕没有人比你更清楚。前期你使的那些阴招就不提了,现在好不容易熬到项目该验收了,你倒好一声令下派人接管了全部的成果。郑总,您说我是该谢谢你对下属的体谅关心呢,还是该恨你的冷酷绝情?”
郑泽被他话里的寒意震慑住,皱着眉将俞一心的话反复回味好几遍,他这才终于明白了刚才那番话里的意思。但是这一番回味之后,他却瞬间却像是被人扇了一巴掌一样,尴尬又羞愤。
俞一心这是在怀疑他,怀疑这次收回项目的管理权是他预谋的,糖吃多了总要给一巴掌清醒一下,目的不过是让他看清自己的身份与两人的关系。
郑泽不得不承认,他刚开始追求俞一心的时候的确是耍了点手段,为了将人骗到手,阳谋、阴谋、威逼利诱玩儿了个遍,可谓无所不用其极,而俞一心提到的“建荣投资”就是他阴谋的部分。
那是俞一心进公司跟的第一个项目,甲方是郑泽一位认识多年的叔伯。本来这种世交关系下的项目是早就内定好的,招标投标不过是走个过场而已。可那时候俞一心正跟他犟的厉害,甜言蜜语山盟海誓都说尽了,那人也跟块万年寒冰似的,没有融化的迹象。
情场上向来所向披靡的郑总碰了壁,面子上过不去倒是其次,心里头的不痛快才真的折腾的他夜不能寐。所以又过了几天后,耐心快要磨尽的郑泽决定破釜沉舟给那人下个套子,成了自然美人在怀,不成也最多损失个项目,跟叔伯赔礼道歉再客套一番项目也还是自己的。
俞一心初出茅庐自然不是郑泽这种从小在圈子里混的如鱼得水,熟知规则与手段人得对手,因此杀招一出,俞一心没过多久就败下了阵来。
当俞一心来找郑泽道歉,并主动要求承担竞标失败责任的时候,郑泽跟征伐归来的只等着加官进爵得大将军一样,表面上虽然一副早有所料的镇定模样,内里却笑的张狂又肆意。费了一番周折,耍了一些不光彩的手段,虽然过程有些曲折,但结果总归是好的,他等到了自己想要的,也在圈子里挽回了些颜面。
只是郑泽怎么也没想到,自己没过多久就后悔了。
对于这种情爱关系郑泽一向本着你情我愿的原则,本来嘛,露水情缘讲求的就一个“欲”字,床上运动和谐自然是好的,逢场作戏也不过是为了分开时体面一点而已。但对俞一心,郑泽却不知道怎么了,执着的毫无缘由,连他自己都闹不明白,为什么就非得到那人不可。而且这种上心在他得到那人之后非但没有缓解,反而愈演愈烈,等他明白过来的时候却已经晚了。
本想着当作无聊生活调剂的人却相处中不知不觉间扎进了心底,等他发现想要脱离的时候那感情早已沁入骨髓,他那时候答应俞一心等玩够了自然就风风光光的放他离开,可是现在这个念头只是想想便惊恐与担忧的他一整天休息不好,这般的患得患失,还要怎么分开?
也许是报应,罚他之前那些沾花惹草风流债的报应。郑泽好不容易当了回真,认真的想要谈一次感情,却不想丢了一颗真心,最后还没了命。当真是赔了夫人又折兵,亏得慌。
因此俞一心质问的时候,郑泽是有些心虚的,手段是自己耍的,阴谋是自己的设计的,俞一心怀疑也是正常的。但是这正常对他来说却像是响亮的一巴掌,提醒着他两人如今的关系不过是他一厢情愿的美好幻想而已。
是了,他怎么能忘了呢,现在的关系不过是他死缠烂打来的,俞一心排斥过,拒绝过,却都被他给敷衍过去了。先动情的人先输,这会儿他不过是痴人做梦而已。
“你不相信我?”郑泽觉得自己嘴巴里都是苦的,说出的话带着毒,闭口不谈只能自己吞下这些毒,说出来却是最伤人的武器,再没有了挽回的余地。
俞一心眼眸眨了眨,嘴角勾起一抹浅淡的笑意:“我该相信你什么?信你建荣的事情不是你动的手脚,还是信你玩够了就自然放我离开的承诺?”
“那些都他妈的是些场面话,老子对你怎么样你还不清楚吗!?”郑泽怒道,“俞一心你到底有没有心啊,老子这些日子来对你怎么样你看不出来吗?跟你在一起之后有再出去勾三搭四过吗?老子连逢场作戏都没有,每天下了班就往你这个狗窝里待,有事没事还尽想些法子逗你开心,老子这他妈的到底是为了谁啊!!!”
“你觉得我需要这些‘宠爱’这些‘关心’吗?”俞一心面容带笑,语气却是毫不犹疑的讥讽,“什么都是你以为,你为了我……郑泽你什么时候才能顾忌一下别人的感受,又什么时候才学的会‘尊重’这两个字?收起你对付情人专用的那套手段,我是人不是你的宠物,不需要你帮我决定人生,也不需要你施舍那些所谓的善意。”
“尊重……宠物……”郑泽反复咀嚼着俞一心的话,每一个词都如利刃,一刀一刀割得他体无完肤。
“算了说这些有什么意思,旅行你自己去吧,我还有事就不奉陪了。”说罢俞一心转头看了看转角处的客房,如鸦羽般墨黑的睫毛低垂下来,挡住了他全部的眼神。
郑泽心中咯噔一下,一种不好的预感爬上心头。他想要再说些什么,然而俞一心接下来的话却堵住了他所有的退路。
“还有,我家小供不起您这尊大佛,以后别来了。”
郑泽脑子有些懵,愣了两秒才反应过来俞一心这话是什么意思,这是要赶他走?
“不是,一心你听我说,这次……”郑泽一下慌了神,忘了争吵忘了矛盾,只想着挽回与解释。
只是很可惜,那人没有给他一丝机会。
“够了!”俞一心打断道,“郑总,之前我们说好的,要是您玩腻了,或者我实在不想继续下去了,随时可以说结束。现在我是真的累了,不想纠缠下去了,咱们好聚好散行吗?别闹的那么难看。”
当胸一剑直插胸口,郑泽瞬间就愣住了,他瞪大了眼睛难以置信的看着眼前俊挺的男人。就在几个小时前,他们还言笑晏晏得讨论着过些日子的旅行,畅想着一些风花雪月的浪漫事,只不过几个小时而已……
郑泽哑然,两人在一起后无论吵的多么厉害俞一心都没有说过结束,以至于他都忘了当初□□熏心时说的场面话。如今离别的话语竟那么轻描淡写,像是叹了句“今天天气不错”一样随意的就说了出来,郑泽惊讶的同时竟忘了该如何答复。
好聚好散,说的那么容易,他能拒绝吗?
那时候自作聪明的一番话无疑是挖了个大坑,俞一心现在从坑里爬起来了,而郑泽却半截身子埋在了土里。他只能眼睁睁的看着俞一心转身离开,一扇门隔绝了两个世界,也断开了两人的联系。
郑泽望着那扇紧闭的门,忽的想起了初见时那个冒着瓢泼大雨帮他把车从水坑里推出的青年。那时青年虽然狼狈,但一双如坠星辰的眼眸却有着摄人心魂的光彩。他记得青年额头上摇摇欲坠的水珠,记得青年被雨水泡的有些发白的手指,也记得最后看向他时那爽朗的笑容。
那笑容好似春日的暖阳,照进了郑泽早已糜烂在光鲜皮囊下的心。真要离开了,郑泽终于想起来自己为什么会爱上俞一心了。
他爱上了一个萍水相逢的陌生人,那人帮了他一把,然后潇洒的转身离开。他痴了狂,着了魔,终于找到了那个人,却最终弄丢了那个人。
时过境迁,郑泽终于明白古人诗词里那些悲春伤秋感怀的含义。
人生若只如初见,多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