桉苏浅愤怒的语音落地后,大殿上并无一人回话,令檀微惊讶的是,皇上许是在考虑权宜之计,并未出声,但太后却也是一副深思的样子。
宫里弥漫着一股奇异诡谲的气息,经久不散。
良久,皇上才深呼吸一口,向椅背一躺,“传。”
王德接令,唱道:“传兰贵妃——”底下便又有太监的声音唱道,一波复一波,声声都打在殿内每个人的心底。
“臣妾见过皇上,太后。”兰贵妃被带来后,见到了檀微,自是明白发生了何事,娇笑一声,不慌不忙地行礼。
“你可有辩解之言?”皇上并不多语,未叫她起身,直奔主题地问道。
“臣妾没有。”兰贵妃仍是低着头,从容地说。
大殿上又恢复了之前的诡谲气息,连桉苏浅都很识局地没开口,只是恶狠狠地看着兰贵妃,兰贵妃置若罔闻。
檀微见状不由得暗自笑着,这桉苏浅,倒也着实可爱得紧,受委屈的又不是她,而她与她不过只相识一个时辰不到,苏浅便如此在乎她。
至此,檀微倒是有些疑惑,兰贵妃说的究竟是她没有做这件事呢,还是她没有辩解之言呢?不过,她不起波澜的神色……也许已经告诉了她。
“你有。”皇上双眸中含着点点火苗,愤怒的眼神几乎要将大殿燃烧,见兰贵妃仍俯首无动于衷,他站起身,补充道,“朕说,你有。”
“皇上又何必强人所难呢?”至此,兰贵妃才缓缓抬起头,直视皇上,说,“臣妾的确命身边的太监,趁司命无灵力之时,以蛮力欺辱她。事已至此,臣妾无话可说,但求皇上治罪。赐臣妾一个,全身。”
不等任何人说话,兰贵妃便行了未央国最高的礼节——稽首(臣拜君之礼。拜者头首着地,并停留较长一段时间),磕了三个响头后,便站起身,头也不回的离去。
见状,檀微更加证实了自己刚才的猜测,兰贵妃果然……只是一个可怜人罢了。她是三生石,在冥界无任何人敢欺负的人,是以才活得恣意妄为。但她似乎忘了,这,是人界。
生死由命,富贵在天。——这是人类根深蒂固的思想。
桉苏澜阖上双目,重重地跌坐在椅上。太后这才怒道:“放肆!慈宁宫岂是你想来就来,想走就走的地方!来人,把兰贵妃给哀家拿下!”
兰贵妃寂寥的身影并未因此而停下,只是一直走着,一直走着。仿佛宫殿的门口,便是她一直向往的自由所在。
“母后……”皇上缓缓睁开双眼,无力道,“放她走罢……朕,已经囚禁她许多年了。”
“皇帝……”太后惊讶地看着他,这些年来,他为了兰贵妃这个人,创了许多特例,对她极好。然而这个女人,并没有因此而感激他,自戕未遂便又自戕。日日的恨累积下来,最后竟成了极恨。反而妄想刺杀他!也就是那次之后,皇帝再没宠幸过她,只是她仍身处高位,享一切的荣华富贵。连她这个太后,都不能奈她何。
“朕心已决。”皇帝不再去看兰贵妃即将要消失的背影,下旨道,“兰贵妃……失德,着,逐出宫去。”
短短的“逐出宫去”四字,仿佛用尽了他全身的力气。他犹豫了许久,却只吐出“失德”二字,可见他多么爱兰贵妃,连她的缺点都找不出一丝一毫。
兰贵妃闻言,停止了前进的脚步,转过身来,她毫不在意地说:“臣妾说了,臣妾别无他求,只求,留个全身。”
——这是要逼着皇上杀她了。
“兰儿,”皇帝大跨步走下五步梯,走向兰贵妃,抬起她的下颚。一丝阴鸷从他眼中闪过,他顿了顿,继而启音:“别逼朕,杀你。”
“皇上,您说,是臣妾逼你?”一丝轻笑从兰贵妃的口中溢出,而后她赞同的点点头,“啊,也对。是臣妾在逼你杀臣妾。可是,皇上,您有没有想过,臣妾疯了吗,要逼您杀我?”
皇上只是一直看着她,连檀微以为他们不会再有下一步动作时,才听得皇帝几近乞求地说道:“兰儿,再唤我一次澜哥哥罢。”
——他自称我,他,九五之尊,自称我。
兰贵妃只是笑着说:“皇上,放了臣妾罢。”并没有答应他的请求。
也许此时此刻,只有他明白她所谓的放了她,是什么意思。
皇帝放开了手,表情有一丝松动,似乎已经濒临绝境。时间仿佛过了许久,他缓缓放下双手,凝视了兰贵妃许久,便只听得他淡淡的声音响起:“传旨下去,兰贵妃失德,以下犯上,欺辱司命,对太后大不敬。特赐,白绫,毒药,匕首。予其自裁(同自杀,自我了结)。”
“谢……皇上。”
“姐姐,终于了结了兰贵妃为你解恨了。”在回宫的路上,桉苏浅闷闷地对檀微说道,语言虽是极高兴的,可脸上未见喜色。
檀微笑了出来,这孩子,明明经过方才那一幕,心里同情兰贵妃得很,却因为她,而这样说来。她煞有其事地说道:“嗯,那个兰贵妃,欺辱我,实在可恶。伤你皇兄的心,实在不忠。目无太后,实在不孝……”
“姐姐!兰贵妃,她,她其实也蛮可怜的!”不待她说完,桉苏浅便打断了她,脸蛋气得红鼓鼓的。
“哦?何以见得?”檀微故意敛了自己的笑意。
“她和皇兄也算是青梅竹马,只是……皇兄那年因为兵权的事,而不得不削了兰贵妃全族的权,但他说过他不会杀害她的家人的。宫里的所有人都以为兰贵妃失了宠,便死命地作践她。恰巧那时皇兄又被外来的刺客所刺伤,不过并无大碍。但为了不使她担心,便封锁了消息一直静养……其实当时兰贵妃的性子是极温顺的,我也与她交好。”
说及此,桉苏浅便止住了话语,檀微亦不催促,只等她缓过情绪来。桉苏浅停下了脚步,静静地看向远处的一方天空,像在想些什么,又像是只在看风景。脸上尽显祥和的气息。
檀微这才知道,每个人——无论是什么性子的人,心底都有一方天地,藏着心中最深的心事。
“只是母后趁皇兄受伤静养之时,下令诛杀了贵妃全族,除兰贵妃外,无一人幸存。但她并不知怎么回事,她只当是皇兄的旨意,也许从那时起,她便恨极了皇兄。皇兄知道太后下达的命令后,虽后悔,但也无法。我还记得,我随皇兄第一次去探望兰贵妃时,她只看着地板,看都不看皇兄一眼。”
“皇兄向她说清了缘由,但怕她担心还是隐瞒了受伤之事。兰贵妃听罢后,只淡淡的说‘皇上,您怎么才来?臣妾,等您很久,很久了。皇上,放了臣妾罢。’皇兄震怒,当然不肯,拂袖而去。我见兰贵妃伤心,便劝她几句,她却丝毫不为我所动,我便也离开了。后来偶尔几次遇见她,只感觉她像变了个人似的,性子也变得极其暴躁易怒,常杖杀奴才……”
檀微听完后,才轻笑着道:“皇上的伤……”恐怕不仅仅是意外那么简单罢?恐怕,是那个太后为了顾及大权,精心安排的一出戏呢。
“嗯?”桉苏浅疑惑地转头,看向檀微,疑惑她为何说话只说一半。
“没什么,”檀微摇摇头,建议道,“不如我们去看看兰贵妃?”
“也好,送她一程罢,毕竟她,也是身不由己……”桉苏浅看来还是没从刚刚的情绪缓过来。檀微不再管她,凭着记忆向兰贵妃的‘芝兰宫’走去。
顾檀微刚踏入‘芝兰宫’,便听见兰贵妃坐在秋千上,轻轻地随风而摇动,表情是那样的安静祥和,仿佛此时此刻的她心底是无比的安宁。
只听得兰贵妃启唇轻轻唱到:
“天黑黑 欲落雨
天黑黑 黑黑
离开小时候有了自己的天地
新鲜的歌 新鲜的念头
任性和冲动 无法控制的时候
我忘记还有这样的歌
天黑黑 欲落雨
天黑黑 黑黑
我爱上让我奋不顾身的一个人
我以为这就是我所追求的境界
然而横冲直撞被误解被骗
是否人的世界背后总有残缺”
(——改编于歌曲《天黑黑》)
歌曲是那样的凄楚,歌声是那样的凄凉……
“兰姐姐,兰姐姐!你不要唱了,不要唱了!兰姐姐,你看看我,看看我啊……”桉苏浅听见此歌后,再也忍不住肆意的泪水,冲向兰贵妃,一把抱住了她。兰贵妃置若罔闻,仍不厌其烦地,一遍又一遍地重复着那首歌。
——后来檀微才从桉苏浅的口中得知,那首歌谣,是她与兰贵妃,还有桉苏澜,从小到大便一直在唱的歌。他们不懂这首歌的意思,然而却喜欢其的音调。不料那首歌竟一语成谶,唱成了他们的后来……
直到……她的嘴角溢出鲜血,她,仍在唱着那首歌。
她终究,是选择了鹤顶红吗?鹤顶红,无一人可以在喝了它后生存下来,回天乏术。凡中此毒者,浑身经脉尽断,五脏六腑如虫咬一般痛苦。鹤顶红,最毒的毒药。最痛苦的死法,却也是最果断的死法。
檀微惊讶的眼神和桉苏浅撕心裂肺的吼叫,仿佛都已被她过滤,她的世界,只剩下那首美好纯真的歌曲。
或者说,她的世界,只剩下那美好纯真,然而却一去不返的过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