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很能理解他这种心情,是想补偿却不被接纳的失落感。
小拾一百岁的时候,我带他去东海戏水。因我贪看那海底珊瑚,一时没看好他,导致他失足溺水,被那面目可憎的海怪吓到,大病了一场。我瞧着那么个活泼可爱的小孩病得恹恹的,吃不下喝不下,小脸瘦得蜡黄蜡黄,心里十分不是滋味,又愧疚又心疼,总想逗他开心,恨不得将所有好吃的好玩的都拿给他。
一日,小拾又不肯吃饭,我焦急万分,连夜去太上老君那里要了几颗雪莲子,再到百花仙子那里摘了些新鲜百合,又跑到观音大士的紫竹林挖了些笋,最后到画壁山打了两只成年野鸽子,亲自守了六个时辰的炉火,炖了一锅汤喂给他喝。小拾只看了一眼便说头晕,推开了我手里的碗,我满腔热情瞬间被浇湿,从里到外嗖凉嗖凉的。因心有不甘,还是打起精神,细言软语地劝他多少喝一点,小拾大概被我念叨烦了,勉强起身抿了一小口,我心里才舒服了那么一点点。
后来,我端着那碗凉汤,实不忍看着心血浪费,只好自己喝掉了,刚巧喝的时候被前来探望小拾的太上老君看到了。自此,整个天庭都知晓了三公主是个很注重生活品质的神仙,喝个汤都要那么讲究。
我甚是委屈。
直到我将剩下的的雪梨糕包起来让夙野带在路上吃,他才开心起来。
我松了一口气,果真还是个孩子。
临别前,夙野依依不舍地看了我甚久,那双眸子由黑色变成碧色,又由碧色变成紫色,最后恢复成了黑色。
我讷讷地猜测:“你是想让我记住你所有颜色的样子,方便下次相认?”
夙野凉凉地看了我一眼,道:“我在你身上施了迷迭术,混淆魂魄气息。这样就再没人能看出你的真实身份了,玉璃月总归要比天婈安全一些。”
纵然他在我不知情的情况下对我施了幻术,纵然我不明白为啥玉璃月比天婈安全,纵然我并不是太想要这个幻术,我还是堆起笑容来感激他:“多谢多谢,顺便告诉我一下如何破解吧。”
夙野并未理我,只说:“你好好养着,我会再来看你。”
我很想告诉他不要来找我了,省得白跑一趟,因他再来的时候,我应当已经被苏夜黎接走了。可一来看他那殷殷切切的神色,实不忍说出口,二来想着兴许他只是客套一下,未必真的会来看我,用不着当真,我干巴巴地说句不用来了,倒显尴尬。
于是,我亦热切道:“欢迎再来。”
夙野走后,我站在长满酢浆草的路上望着他那高大而挺拔背影渐渐远去,略为感伤。时光,真是个好东西,又真不是个好东西!
唔,到底是好,还是不好?
瞬间,我被这个复杂的问题困扰住了,遂找了张石凳坐着慢慢思考,可直到太阳落山都没思考出答案。便琢磨着回到天庭后去向东华请教一番,若他也说不好,可请他在下次的论道大会上,将这个问题拿出来好好辩辩。
直到毛团儿出来寻到我并咬着我的裤腿拼命往胧月阁拽,我才猛然记起幻儿还在地上躺着,赶紧往回赶。
紧赶慢赶,还是晚了一步,幻儿已经醒了过来,垂手立在我往日常坐的那张圆椅后面,神色甚是恭谨。
圆椅上坐了个冠玉束发的男子,正在喝茶。
纪长安今日穿了件竹黄色的长衫,喝茶的姿势甚优雅。
幻儿首先看到我,斜眼向我使眼色,又要摇头又是眨眼,那动作做得异常传神,可惜我并不能明白她是什么意思。我比较纳闷的是,向来不踏入胧月阁半步的纪长安,今日抽了哪门子的风,竟跑来我这喝茶,且喝的是我用来养生的枸杞茶。
纪长安见到我,右手放下茶杯,左手搭在膝上,眼睛深深地将我看着,似要看进我灵魂里一般。
我任他看着,一屁股在另一张圆椅上坐下,自顾自倒了杯凉茶,一口饮尽。
就凭纪长安这等修为,纵使夙野没有给我下迷迭术,他也不能穿过这副身体看到我的灵魂。整个青龙山庄,约莫只有纪庄主才有这能力,而我作为儿媳妇,竟从未见过这位纪庄主。
其实若是纪长安与玉璃月是对恩爱夫妻,那他或许还能发现异常,可惜他对玉璃月向来厌恶,那目光纵使落到她身上也是蜻蜓点水般略过,就是他有追魂识魄的能力,估计也不能分清藏在玉璃月身体里的那个魂魄是不是她本人。
夫妻做到这份上,挺没意思的。
想到这一层,我不由自主地替玉璃月叹了一口气。
纪长安问:“叹什么气?”
我没理他,问:“少庄主到胧月阁来,有何贵干?”
纪长安皱了皱眉头,反问:“你不希望我来?”
自然是不希望的,这么个小辈多次对我无礼,纵使知道不是针对我本尊,但因几万年来还没几个人敢对我这样冷言冷语,实在心有不爽。不过人在屋檐下,不得不低头,我垂眼把玩着手中的茶杯,漫不经心道:“整个青龙山庄都是你们家的,我希望与否有用吗?”
纪长安又是深深地看了我一眼,朝幻儿挥手道:“你先退下。”
幻儿唯唯诺诺地走了,走之前,又向我挤了挤眼睛。我还在揣测那到底是何意,纪长安忽道:“如今你对我既已死心,那不如,我们和离吧。”
依我的性子,恨不得马上拍手赞同,只是玉璃月费尽心机才得来这个位置,这个主,我是万万不能替她做的。
我这略一沉吟,纪长安嘴角已泄了一丝冷笑:“你到底是谁?”
我装傻:“什么意思?”
纪长安看着我一字一句道:“你不是玉璃月。”
“那我是谁?”我轻笑,“是不是一定要我自弃尊严,死乞白赖地求你青睐,才是玉璃月?”
纪长安沉默了,眼神忽明忽暗,道:“我不相信你是玉璃月,她不像你这般若你真是玉璃月,那你这招欲擒故纵使得很好。”
纪长安这番话绕得我头晕,我不太明白是什么意思,只“呵呵”两下敷衍了过去。
天色渐黑,屋内的一切缓缓隐入昏暗里,纪长安的面目越来越模糊,高几上瓷瓶里插的一支桃花却越发娇艳欲滴。
我起身点起烛火,顿时一室明亮。
忽记起下午答应过毛团儿的事,我忙走到外面去吩咐幻儿别忘了给毛团儿做鱼吃,回来后见纪长安还粘着椅子上不动,多嘴问了句:“要留在这吃晚饭吗?”
其实我只是客套地问一句,意在告诉他我们要开饭您可以离开了。
谁想纪长安点头道:“好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