暴雨的中州城里,有一处简陋的宅院。
宅院里的一间厅堂里,坐着一个老人和一个年轻人。
老人双膝上盖着一条毯子,双眼昏黄,脸上长满黑色的老年斑,不时咳嗽间,胸肺部传出的声音就像制铁工坊的鼓风机一般,但即便如此,脸上依旧有一股正气。
这名衣着简朴,看上去家中也十分清贫的老人,正是云秦名臣,律政司言官姜瑞。
他对面坐着的年轻人,正是东港镇跟着他走出来的制伞匠汪不平。
“前些年礼司观星台就发现一颗通红妖星在空中一闪而过,之后不久就是龙蛇山脉蛮异动,圣上都谓之事情太怪必有妖,称大荒泽之中穴蛮有妖人统领。”姜瑞喝完了一碗药汤,有些沉痛般看着汪不平道:“从那之后,我云秦就没有太平过,闻人反,太子陨,圣上南伐,周首辅退隐,胡辟易大败,数十万云秦军人战死沙场。”
汪不平不知姜瑞召自己见面到底有什么急事,听着姜瑞的这些话语,他只是担心姜瑞的身体。
从朝堂中一些官员和来前姜瑞府上几名老仆的口中,他知道姜瑞的身体是已然越来越差,且药石调理都不见起色。
猛咳了数声之后,一脸沉痛的姜瑞喘息着,沉着脸看着汪不平,道:“近日朝堂之中就有大动,过不了几日,就会设一御都科,另立在八司之外,专治八司官员贪|腐事宜。”
汪不平此刻早已不是小镇上的制伞匠,只是这一句话,他便顿时脸色大变,“治各司贪|腐,且不属于任何一司管辖,那这御都科,实权岂不是极大。”
姜瑞没有回答汪不平的问题,在他看来这样的问题根本不算问题,不需要回答,他只是缓声道:“重症之下需猛药,云秦吏治的确已经到了极严重的程度,圣上设立新科,治沉疴,便不能用本身很多问题的老套班子,所以设立新科,刘学青刘大人会先掌御都科。我已经向圣上和刘学青举荐了你,你接下来也会调任御都科,承担重要职位。”
汪不平顿时大惊失色,失声道:“学生才疏学浅,怎可担当大任!”
姜瑞重重咳嗽了一声,深声道:“不要妄自菲薄,正是因为担心刚立科便内先腐,所以圣上都是起用的新臣,大刀阔斧的提拔,用的都是敢打敢拼,不畏强权的年轻人,这治贪相应简单,只需清正和不怕死两点,你绰绰有余!”
“国要你担大任,你便要担着,我从东港镇带你出来,不是让你在这种时候还要推诿的。”不等汪不平说什么,姜瑞冷声再说一句。
汪不平手心之中全部都是汗水,终于只是咬了咬牙,道:“学生尽力。”
姜瑞脸色平和了一些,沉默了片刻,道:“我命不久矣。”
汪不平呼吸又是一顿,脸色变得苍白起来。
“我不喜欢说矫揉造作的话,那日庭议南伐,我只是正巧在外省办事,不在殿上,否则那时我便也已经死谏死了,活不到现在。”姜瑞的脸色变得极其严肃起来,看着汪不平,“我找你来,只是想告诫你一件事情。”
汪不平深深吸气,咬牙道:“老师请讲。”
姜瑞微眯双目,沉声道:“我知道你对林夕极为敬仰,我只问你一点,若他日林夕和圣上起了冲突,你会不会徇私偏袒林夕?”
汪不平额头汗水滚滚落下,看着姜瑞,颤声道:“老师,你为什么会问这样的问题?”
“因为我对林夕的观感始终不佳,他对圣上,似乎不见得有多敬畏。这样的人物,便很有可能是很大的祸患,和闻人苍月那样的枭雄人物。”姜瑞冷冷的道:“先前他除了青鸾学院学生的身份之外,还不算什么,但现在他在民间的威望却越来越高,甚至能够引导一些局势,将来自然更为危险。”
汪不平张了张嘴,一时却发不出声音,汗水湿了衣衫。
姜瑞的眼中闪现出一丝失望的神色,沉痛道:“你要明白一点,圣上不管犯任何过失,始终是圣上,我们臣子若是没有忠君爱国之心,其身不正,无论做出任何精彩的事情,都是已经用心不正,只是哗众取巧。是圣上给了我们谏言和为百姓谋福的权力,我们的权力,自然是要用在维护圣上上面。我知道你现在一时无法回答我,是因为你觉得林夕不可能做出我所说的事情,但是如果他真的做出了呢!你不需要为他辩解什么,你只需答应我,诛逆臣,不论亲疏!”
汪不平依旧发不出声音,只是面色苍白的点头。
姜瑞大怒,“难道连这为人臣的立身之本你都还要犹豫么!”
汪不平浑身一颤,姜瑞却是一声重咳,噗的一声,喷出了一口血出来,胸前衣衫皆鲜血淋漓。
“老师息怒!弟子必定谨记老师教诲!虽死不辞!”汪不平顿时骇然,大急,噗通一声,跪在姜瑞面前。
“好,这才是我的学生。”姜瑞露出一丝笑意,摇摇晃晃,伸出手想要抚摸汪不平的头顶,但却是发现自己如何用力,却都抬不起自己的手来,只是那数尺的距离,便伸不过去。“大限已至啊。”这名一生忧国忧民的刚正不阿老臣,在中州城的暴雨中留恋般的叹了口气,看了一眼窗外的茫茫的大雨,身体骤然松了下来,呼出了最后的一口气,说出了最后的一句话,“你别忘记答应我的话。”
“老师!”
“大人!”
暴雨声中,一代清正名臣离世,小院中尽是悲声。
……
“这些目光短浅的文官,所谓直臣,一根脑筋绷直,懂个什么!”
暴雨声中,中州城一座角楼中,一名身穿布衣的中州卫将领冷笑怒骂道:“成事不足,败事有余!”
“吕大人,您难道觉得设御都科不佳?”
另外一名身穿银甲的将领不解的看着愤怒的上司,不解的问道。
“御都科是好,可也要看什么时候!”身穿布衣的中州卫将领冷厉沉声道:“重病需猛药,也要乘这病人身体调养得好些的时候,现在两国交战之时,大刀阔斧,对贪官污吏进行清洗,整个云秦吏治越是不堪,越是人人自危,越是贪官一时杀不尽!这里面要生出多少乱事?不要前线未乱内先乱!”
“贪官污吏的家产的确可以资助军饷,但现在我们云秦还不到那种钱粮紧缺到极限的时候,我们军方要的,就是顺畅的支持!其中有些贪官,好歹能够办事,要杀要抓,也要等大战平定之后,现在猛杀猛抓,大快人心了,那些文官清臣舒服了,我们前线说不定反而要多死许多人!”
“文玄枢这个首辅,只知应承圣上,便获得许多官员的支持,这件事情更是绝大多数官员同意,即便那些元老想要反对,在那些直臣的迂腐力顶之下,再多反对,反而自身被人觉得不正!好一个文首辅,做得漂亮,但做得太过漂亮,就越是让人觉得有问题,只是阿谀之辈,怎能和周首辅相比!”
连连怒喝数声之后,这名布衣将领似乎依旧不解气,接着寒声道:“且这种新设科,行的都是破格提升之事,谁知道里面又有没有什么龌龊!”
身穿银甲的将领似也是个火爆性子,听了这数句,也顿时有些起了火气,寒声道:“吕大人,既你觉得如此,且先前也对文首辅诸多看不惯,不如我们索性请调,去跟着顾云静顾大将军便是!”
“这怎么可以。”
身穿布衣的将领冷笑了起来,“越是如此,我们越是要对文首辅俯首陈臣,好好的听从他的号令,好好的服侍他舒服了。”
银甲将领双眉皱起,“吕大人,我不明白。”
“若是对他有意见的,都走的走,被他弄下台的弄下台,那谁在这中州城看着他?”布衣将领脸色略微平静了下来,看着银甲将领,微微冷笑道:“所以越是如此,我们越是要显得对他尊敬,要想借助他往上爬似的,要对他效忠。平时在外人面前,连提及他不舒服的神色都不要有,要让谁都觉得,我们对他忠心不二。”
银甲将领呆了呆,明白了,笑了笑,但随即又有些愤懑和愁苦,“这样做,对我而言似乎太难了点。”
“难也要做。即便被人戳着鼻子骂。”
身穿布衣的将领冷道:“但总有一天,别人会知道谁是真正为了云秦。”
微微一顿后,这名城防大将眯起了眼睛,坚定道:“张院长说过,时间终会证明一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