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十六章
入冬的第一场雪降下来的时候,康熙的身体越发差了,就像一台装满油的老机器,一个松懈,就是接连的崩塌。
这一切,他都瞒着苏斐。
他们之间,是数着日子过的,说他自私也好,任性也罢,都不愿死去之前失去他。能瞒一日是一日,等到我死那一天,我还拥有你。
夜渐深,外面寒雪飘飘,大地覆盖上一层雪白,夜晚中反射出莹润的光芒,皇帝批完最后一份折子,一是冷风从门缝吹进,他忍不住打了个寒颤,微微咳嗽。
一咳嗽就是撕心裂肺。
宫殿里烧的地龙,那些暖气好像无法入体,也驱不走体内寒冷。
咳着咳着,他将声音压低下来,强忍住咳嗽,几声闷响,看李德全心中酸涩眼眶发红,小声道:“万岁爷,还是宣太医吧!坏了身子,可万万不好!”
康熙摆摆手:“朕无事,不用。”
他若半夜宣太医,必然惊动里殿的苏斐,大半夜的,风寒雪重,他起来受凉怎么办?苏斐先天不良,能有现在,都是他一点一滴照顾,好好养出来的,受一点折腾他都不愿!一点小病,没什么大不了。
手指颤抖,拿起朱笔,笔尖触碰纸张,突然听见身后一声轻响,比建一顿,他回头,看见少年睡眼朦胧站在他身后。
“怎么还不睡?”
回头间,手指擦过嘴角,悄然抹去那一抹血色,他以为浑然天成,鬼神不觉,可这一切怎么瞒得过苏斐。少年心头堵得慌,又酸又涩,胀得难受,眼泪都快流出来了,却不能让他察觉,咬咬牙,把眼泪憋回去,状似不满的抱怨:“半夜惊醒,不见你人,搞了半天在这批折子,你莫不是忘了答应过我什么?”
答应过什么?
皇帝眨巴眨巴眼,这才想起来,赶紧起身,放下朱笔,牵过少年的手往回走,一边赔小心:“是我的错是我的错,你莫要生气。”
他答应过他不会再半夜溜走,不会再让他半夜醒来找不着人。
他本来想在他醒来之前将折子批完,然后悄悄回去,却不料他半夜惊醒。
少年手有些冰凉,皇帝目光一转,上下打量,落在他脚上,冰冰冷冷,怒道:“不穿鞋就到处乱跑,谁伺候的?都统统给朕发到辛者库去!”
说罢,撩起衣摆,蹲□,拍拍背:“来上来,我背你回去。”
苏斐怪难为情,光着白嫩嫩俏生生的小脚丫,在皇帝再三催促的目光中,一咬牙,爬上去。
康熙满意了,背起他,掂一掂,才往前走,颇不满意:“平时你吃的那些饭都去哪儿啦?这般轻,猫儿狗儿都比你重!”
“哎呦!”
皇帝呲牙咧嘴,痛的嘴角直抽抽,却是苏斐气不过,在背后偷偷掐了他一把。
“还说不说我比猫儿狗儿轻?”苏小斐这性子也就窝里横,也叫康熙受得了他。
老男人甘之如饴,连连点头:“我错了,我错了,你呀是比猫儿狗儿都重!”
苏斐这才满意,半天,在皇帝的偷笑声中,才觉得这句话不对劲!想了想,还是别跟这男人一般计较。他半夜出来,本就是为了寻他,梦中惊醒,身边冰凉,转念一想,就明白,他又在熬夜批折子,皇帝又不是二三十岁的小年轻,时常熬夜身体怎么受得了?一边说着想白头到老,一边又使劲糟蹋自己的身体,他到底有没有想过他的感受。
莫不是都是哄人的?
他想起一事,将头靠在男人结实的背上,喃喃:“你别跟宫人生气,也别罚他们,你知道的,他们拦不住我……”
皇帝拍拍他屁股,嘲笑:“你还知道!”
苏斐吐吐舌头,不敢再招惹他。
康熙背着他回到后殿,院子里雪花漫天洒落,李德全撑起伞努力遮住两人,后面有小太监帮他撑起伞,康熙体贴大太监,感动的李德全热泪盈眶。
风雪无声,一盏灯亮起,照亮一方天地,只听见嘎吱嘎吱脚步踩雪地声。遥远,依稀暗香袭来。
苏斐抬头,望向黑暗:“梅花的味道!”
康熙道:“是早开的白梅,明儿去给你折两支过来插瓶,我亲自去!(w)”
苏斐嘿嘿笑。
“我等着!”
踏上台阶,李德全弯腰:“万岁爷小心脚下。”他与魏珠顾喜不同,他的主子除了康熙就是苏斐,康熙知道只会赞许,顾喜与魏珠不同,他们背后的主子手太长,触碰到康熙逆鳞,皇帝一怒,就是一个辛者库一个下发,如今养心殿他李公公独大,难免有伺候不周的地方,与其等别人出头还不如将自己手下那几个机灵的小子提拔上。
守夜的宫人横七竖八躺一地,昏迷不醒,苏斐打昏他们跑出去,后面赶来的侍卫面色尴尬,跪地请罪。
康熙叹息,背后有人拿手指若隐若现的画圈圈,撩拨的心都要软掉,哪里还有怒火?
皇帝总算体验一把昏君的感受。
抱他进去,放下,盖上被子,皇帝转身要走,袖子让人扯住,回头,哄道:“我看完这几本折子就睡,乖,你先睡。”
他固执不肯松手。
皇帝折中:“要不我让人把折子搬过来?”
还是不愿意送手,灯光下,那双漂亮的眼睛冷冷清清,安安静静,一片静谧,唯有眼底深处,浅浅水雾弥漫。
康熙最受不了这个,他要是大哭,他还有法子,这样看他,看的心肠软成一片,赶紧投降:“明儿再看,明儿再看,我陪你睡啊!”
苏斐满意松开手,闭眼,嘴角勾起笑容,本来就是,几本请安的折子,他非要看到深更半夜,当他不知道他身体不好?都吐血了!擦,根本没把自己当回事,以为还是年轻小伙子?混蛋!他暗地骂他,耳边是皇帝来来去去的脚步声,温暖的被子被掀开,带着水汽的身体钻进来,冰凉结实,手脚赶紧缠上去。那人推开他,道:“别,我身上冷,等缓和你再抱。”寒气重,他怕过着他。
每次都是这样。
苏斐悠悠道:“我还怕你个弱鸡传染我?”
曲起手臂:“看,肌肉!”
康熙眯起眼寻摸半天,眼睛都酸疼也没找出一块肌肉来,末了抬头,煞有其事:“恩,好大一块!”
苏斐笑道:“古有指鹿为马,今有你指着胳膊说肌肉,你说你是不是昏君?”
康熙道:“我是昏君?那你就是奸妃咯……哎呀,莫打莫打!”
他赶紧求饶。
笑闹一场,歇下,吹熄灯火,窗户外风声呼呼作响,黑夜寂静,响起声音:“朕打算让老四追缴国库欠银。”
“……跟我说做甚?我又没欠国库的银子……”他的银子都是康熙走的私库,还有青楼转来的银子,府邸甚少住人,养心殿简直快成第二个家,府邸是内务府造的,所以,他不缺银子,不过他记得国库里欠银最多的就是四王八公还有皇子们的眷族,不是每个人都像老九一样会赚钱,胤禩是不会与俗物打交道,可老九对他死心塌地不解释。
感受到康熙,黑暗中对上去:“你看我作甚?”
“没……”
皇帝干笑。
他一笑苏斐立刻明白过来,怒了,一爪子挠上去:“爷是那种跟人不清不楚的人?你丫能不能对自己有点信心?虽然你老了点,但是你帅啊,颜正,又体贴又温柔还有成熟稳重,你看,你哪点不好……唔……”
以吻封缄。
他深深吻住他,原来在他心中他没有哪一点不好,当然,第一点他当自己没听见。
唇舌纠缠,彼此交换气息,相互依偎掌心肌肤嫩滑,触手温润,他忽然道:“过几天去洗温汤吧!”
少年连连喘息,脸颊生晕,眼神如春水,勾过他的脖子,吻上去:“到时候再说……”
煞风景的男人。
真当他与胤禛还有什么纠缠不成?爱吃醋又小心眼,不过他喜欢!
不过,凡事有个万万没想到。
苏斐哪里知道,他还会倒霉。
第二日早朝康熙下达旨意,让胤禛收回欠国库的银子,大清开国以来,因旗人甚少,故而实行圈养政策,将八旗圈养在京城中,无事不得离京,每月发放俸禄和米粮,但这些米粮根本不够,好些勋贵人家都有向国库借过银子,打的欠条本也没打算还,冷不丁皇帝脑子一抽,叫大家换银子,催账的还是冷面冷心的四阿哥,这不是逼着人去死?一时间不少人将棺材拖到户部门口,全家老小坐在门口哭,一副没钱有命的架势,甚至有人拿脑袋往墙上撞。
胤禛脸色铁青,他要是容易退让这天底下就没不好说话的人!
四爷让人搬了把椅子过来,就地坐下,看着他们闹,八旗子弟把面子踩在脚底下,谁怕谁?当时就有两个人撞墙额角流血,家里子孙抱着大哭,还有人在叫嚷要去闹御状。大阿哥家里因为死福晋还有嫁女儿的原因在国库欠下一屁股债,与他同来的还有老三,三阿哥是文人,文人也是要吃饭的,他不同于大阿哥还有太子,大阿哥还有明珠帮衬,太子有索额图,又将江南一带的贡品时不时扣下,日子逍遥。
仗着是胤禛他哥,坐在门口大声嚷嚷:“老四,你这是逼死勋贵啊,长能耐啊,有本事啊,逼死开国功臣之后!”
字字诛心。
胤禛不与他争辩,只道:“追缴库银是皇阿玛旨意,若有疑问,可向皇阿玛回禀。”
回禀康熙?那个敢!
他们敢在胤禛面前肆无忌惮在康熙面前乖的像只小绵羊一样,就是死也不敢乱动,在胤禛面前,就是一群豺狼虎豹,找到机会就咬上一口。
老三一噎,笑道:“无需惊动皇阿玛,只要你缓上一时半刻便可,我等也不是不换,只是现在手中无那些银子,你缓上几个月,到时候一定还!”到时候只怕连银渣滓都见不到!她们就是用这个法子拖过户部官员的追缴,熬过这一阵,等康熙放下,他们也就放下。
偏生遇见的是胤禛。
“今年雪灾,等着银子救灾,这笔银子,必须在三天之内还清!”
胤禛哪里不知他们的心思,不过还上库银,拿贾府来说,包衣世家,贾母曾经奶过康熙,府中鸡犬升天,大白菜都是拿鸡汤熬过的,奢侈浪费,府中丫鬟竟比寻常人家的小姐还要气派富贵,他皇阿玛吃的都是苏斐做的三菜一汤,他们有何德何能享受?再说灾民等着救命,只需遣散一些奴仆,节省开支,这些都不肯,当真是不把百姓的命放在心上!
胤禛气的直咬牙。
逼出人命又怎样?
闹到皇阿玛面前又怎样?大不了做个闲散宗室,灾后百姓还等着救命!
冷风一吹,大雪纷飞,胤禛更冷,地上那些哭闹的人哪个不是裹着狐裘大衣过来?富贵逼人,从浪费省出一口都不肯,若是他,他便斩了这群蛀虫!
苏斐出宫遇上胤禛,这群人热热闹闹沸沸扬扬,他走开两步,又停住,罢了罢了,难得得到的一天休假好不容易能出宫的日子估计要浪费在胤禛身上,四爷是个为国为民的好银,他总不能比他不如,转身回宫,去太医院。
又一个人倒下,所有人都在愤怒。
胤禛正要说话,浩浩荡荡拉出一队人马,为首的少年裹着白色狐裘,露出尖尖下巴,精致美丽,眼神肆意:“哟,这是菜场呢?热闹啊,要不要爷给几个大钱回家过年?”
胤禵道:“斐苏你不要掺合!”
“掺合?”
少年冷笑,一挥手,宫中禁卫军将在场所有人包围,明火执仗,刀光在风雪中闪闪发光。
大家是勋贵,谁怕谁?
苏斐被康熙宠坏,禁卫军都调出来还怕他们?,踩着雪咯吱作响,走到一家人面前,那家老封君身体颤抖,两儿子泪流满面,身后大大小小的婆子媳妇,少年居高临下:“这不是贾府老太君吗?你们家还差钱?你们家媳妇放印子钱不知逼死多少人,你们哪里会差钱呢!餐餐吃的都是百姓的血肉呢!”
围观的百姓骚动,面上露出愤怒。
贾老太君手掌枯瘦,青筋暴起,颤声道:“贝勒爷,老身虽不是书香世家,可也是不缺吃穿,怎会做这等缺德之事!”
“真?”
“您若再胡言,老身定要上告天听!”
哟,这老太太是想告自己御状呢,苏斐失笑,你知不知道老男人想对你们下手?
“我不与老夫人争辩,只一事,府中能为扇子逼死人,府中二房少爷风流满京,府中女眷男女混杂,府中孝中胡混,府中有人在金陵两次卖命,这些,您总是知道的吧?”
贾老太君眼皮子一翻,晕倒在地。
苏斐不慌不忙,伸手一招,招过一个太医,两针下去,老人立刻转醒。
好在他机灵,拉了几个太医出来。
“这都是太医院的太医,不怕你们晕,尽管晕,晕了咱有人救,要是连太医都救不了,这就是天意,天意叫你们死,我也没法子不是!”
苏斐笑嘻嘻,漂亮的少年心肠狠,让人搬了把椅子坐在胤禛身边,翘起二郎腿看着满场寂静。
有人真不闹了,收拾好东西,乖乖回家,还有人依然不死心,想着横的怕不要命的,倒一个太医拉回一个。
没一个能真下去的,要撞墙?可惜,禁卫军围成一道人墙,撞在大汉身上肌肉硬邦邦的疼。
一场闹剧。
苏斐眯着眼,耳边听人低语:“多谢。”
转眸:“不用谢,就当帮那些无辜百姓。”
胤禛眼神黑沉沉,有一道极快的光,近乎贪婪的看着他的眉眼,狠狠一闭眼,再度睁开,安安静静,不见一丝情绪。
闹完这场,临近旁晚,冬天天黑的早,暮色四合,漫天风雪,闹了一天又冷又饿,胤禵与胤祉俱是疲色,又不甘心离开,胤祉这一闹,未尝没有替内大臣绰尔济出头的意思,自绰尔济死后,家里一日不如一日,又无出众的子弟,圣宠一落千仗,要是还了库银,只怕府中更加拮据。
僵持不下,康熙带着李德全还有宫中侍卫过来,一身便服,人不多,十来个。
几个阿哥都是聪明人,只行礼不下跪,等进了院子才满满当当跪一地。
“给皇阿玛请安!”
康熙不理不睬,径自拉过苏斐的手,得意洋洋:“你说要回府,朕处理完折子就过来,怎么样?不错吧。”
看,二十四孝相公就是这样。
相公?
你是媳妇吧!
少年抿嘴一笑。
作者有话要说:要是逼死人,康熙那边不好交代,苏斐帮胤禛一把,康渣渣是怎么都不会骂自己媳妇的,除非他想睡书房,再次声明,绝对不与四爷谈恋爱么么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