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政摇了摇头,叹了口气,看向老父。
秦父横了长子一眼,然后重重冷哼一声,把茶杯狠狠往下一掼,斥道:“长生有那么好求么?秦皇汉武,还有本朝的太宗爷,何等英明神武?富有四海,堂堂天子之尊,追求仙道,尚被方士所欺。遑论你这黄口小儿?”
“父亲大人说得是。”
秦政无奈,只得附和道:“长生不老,法术仙丹之类,那都是江湖术士拿来哄骗富豪权贵的玩意,不靠谱的东西。在这大唐,唯有孔孟之学,儒业科举,功名富贵,才是正经出路。”
秦铮暗道,若是寻常历史位面,凭我千年见识,“抄诗抄文、煮酒熬盐、钢铁玻璃,火药火器”几大穿越者之宝在手。虽不敢吹比肩秦皇汉武,革鼎立新,开创一朝。但混个盛世公候,乱世割据,还是有几分把握。可惜,在这仙道之世,我志不在此。
心中腹诽,嘴里回道:“父亲此言差矣。古仙说得好,人生虽有百年期,寿夭穷通莫预知,百岁光阴石火烁,一世功名水泡浮,不修大道出迷途,纵负贤才怎丈夫?再说人心险恶,官场诡诈。这当官的人,生死祸福,全在上位者一念之间,朝为朱紫辈,暮为囹圄徒。科举功名,又有什么好追求的?”
闻言,秦政就莫名一叹,好像有所感触的样子。
秦铮伶牙俐齿,秦父一时也想不出合适的话反驳,就有些恼羞成怒之意,抓起茶杯就掷了过来:“你这文不成,武不就,好高骛远的东西。自家不学无术,不求上进,你还有理了?若非你老子和大哥还有些本事,攒下这点家业,你这不成器的东西,怕是生计都成问题,还有闲心学道修仙?哼!真是气煞老夫了”
“哼,道理讲不过,就动粗的。”
秦铮早有预料,咕哝一了声,灵巧的避过。学着宿主的语气,昂着头,喊道:“我不管,反正我看见圣贤书脑壳就痛,也不擅长心计,做不来官。反正也是你生的,与其逼我读书,不如现在就一棍打死我,还来得痛快些。”
“咳咳,你这逆子,存心想气死我不成?”,秦父胸膛不断起伏,被气得够呛。
“小弟也真是的,还不给父亲认错?父亲大人也消消气,当心气坏了身子。”
秦政连忙抚着老爷子的胸口,给他顺气。然后给兄弟使个眼色,示意他先行退下。
秦铮会意,蹑手蹑脚的准备开溜。
秦父就怒吼了起来:“你敢让他走?这逆子,老夫今天非要好好惩戒他一番不可。来人啊,把这逆子押到祠堂,闭门思过三天。另外到账房吩咐一声,断了他的月例,没了白花花的银子,倒要看看那些术士还理不理会他?”
门外下人们探头探脑的朝里面望了一眼,好像没听见一样,又各自缩了回去,想来是早已熟悉了类似的场景。
秦父大怒,厉声呵斥催促几句,下人们方才畏畏缩缩的拥了进来,假意拉扯着。
果然,不多时,屏风后就传来一声怒吼:“老东西,你真想逼死铮儿是不?”
内堂走出来一个身着襦裙,慈眉善目的妇人,一把搂住秦铮:“跟为娘走,看谁敢阻拦?”
“老夫人好!”,下人们连忙见礼,然后顿作鸟兽散。
这妇人正是他这世的母亲,秦安氏。说起来,这同济堂原来就是她家的,当年正因为她慧眼识英雄,委实下嫁于在自家药堂当伙计的老爷子,秦家才有今日这般风光。老爷子念着这点好处,才对她爱敬有加。在旁人看来,就是惧内了。
秦安氏二十生了秦政,年近五十,才有了秦铮。
老话说得好,老儿子,大孙子,老人的命根子。所以平时对幼子最是溺爱,千依百顺。莫说他只是要去求仙了,就算是上天做玉皇,老安人怕是也立马就出去给他搭梯子。
老妻护短,横插一手,训子大业自然是无疾而终了。
娘俩都走到了门外,室内还能听见她的安慰声:“没事,老东西断了你的月例,为娘哪里还有些私房钱…”
父子俩面面相窥,秦政摇头苦笑。
秦老爷子抓起茶杯狠狠往几上一掼:“真是慈母多败儿,你就惯着吧,迟早有你哭的时候。”
秦政默然半响,等老父怒火稍为平歇后,方才劝慰道:“其实孩儿倒觉得,小弟方才那言语,也并非全无道理。他素来被母亲娇惯,养成了不谙世事的纨绔性子,莫说是从小就厌恶读书,不通经义,就算咱们疏通关节,强行为他取得功名,入了这仕途,以他的性子,怕也是祸大于福。”
秦老爷回道:“这我如何不知?就他这骄纵性子,真入了仕途,秦家怕是会被他连累,落个满门抄斩的下场。我以往要他读圣贤书,不过是希望他修身养性,学些道理,有所长进,然后咱们再为他捐个功名,有你看顾着,他也能够继承家业,做一辈子的太平绅士。我愿足矣!”
闻言,秦政也颇有些动容,暗怪自己以往醉心仕途,为避免同僚非议,对小弟关心得有些少了。
他也颇有些愧疚,忙向父亲请罪。“父亲用心良苦,为小弟殚精竭虑,百般谋划…反倒是孩儿,真是,真是惭愧!”
考虑片刻后,又建议道:“孩儿考虑着,若父亲真没指望小弟光宗耀祖,只想他继承家业,平安终老的话,入道倒也不失为一条明路。”
此时,秦老爷子也平复下来了,闻言,就摸着下巴,沉吟起来。
确实,大唐崇道,真能入道,也不亚科举。
只因这皇室李氏,原是起于前代北朝鲜卑军户,有西域胡人的血统。皇室对此虽讳莫如深,但却是朝野皆知之事,并非什么秘密。有鉴于此,高祖太原起兵,定鼎建唐之后,为抬高门第,便攀附太清道祖李耳为祖宗,以示自家为圣人苗裔,正宗华夏血脉。
高宗朝,更加封老子为太上玄元皇帝,对道教愈发恩宠。后来武后纂唐立周,为消除李氏影响,稳固政权,便自称梵教“净光天女”转世,崇佛贬道,其间道教一度衰落。但当今玄宗天子复位后,道教便恢复旧观,愈发兴盛。
立国四百年来,历代公主贵妃,度道出家者,也屡见不鲜!
在大唐,道士虽不能参与政事,但实是清贵。倘若平民获得正规道士身份,也宛如科场中举,从此便鱼跃龙门,跻身特权阶级了。不但脱离劳役赋税,还有资格建观圈地,坐地收租。
正因道士有许多特权便利,所以虽然天子爱好这个,但朝堂儒教诸公却有些抵触,虽不敢明着反对,暗里实有些阳奉阴违的意思,不但对度牒严加控制,由中枢统一发放,还设置道官,对天下道士加以定期考核,凡有不学无术,不通经义,行事不端之辈,都要收回度牒,打回原形。
故而在大唐,正规道士度牒,委实是个稀罕的物事,有着儒教隐隐压制,其难度实还大于科考。
自家在济州城这一亩三分地上,虽有些势力,但拿到朝堂,就不够看了,也不敢说就一定能给不成器的幼子弄个道士度牒。反倒是疏通学正考官,还容易操作一些。
说实在的,相比之下,因儒生有着儒教撑腰,弄钱更容易不说,风险也几近于无。再说道门盛衰,在于天家喜好。儒教则不然。无论哪家取得天下,治理国事都要用儒生。所以对家族来说,还是当官的利益长远一些。
这么一核算成本收益,心思就淡些了,但想到大儿子颇为稳重,不会无的放矢,就问道:“如此说来,你定是有什么好路子了?”
“父亲大人果然睿智!”
秦政嘿嘿一笑,回道:“说来也是小弟的运气。前些日子,孩儿便收到高升淮州知府的座师李翁神光老大人的回扎,其中提到一桩奇事。去岁淮河发汛,一头恶蛟接机兴风作浪,发水淹没中下游千亩良田,毁坏民舍无数。幸好元真道的抱元道人巡查天下元真道观,恰好路过淮州,见此妖残害黎民,大怒之下仗剑于其恶斗三日,最后请下九天神雷诛杀此恶蛟,才未致大患。不然,我这座师怕是同知的位子还没坐热,就要灰溜溜的跑回济州了。”
“哦,元真道?可是于前朝得道的至阳真人王元吉传下的道统?”
闻言,秦父就是精神一振。
他虽是商贾,也知道家分世外仙门和世俗道门两支。
前者最为常见。眼下大唐流行的就就是这个。
此等世俗道门弟子,最多会两手点拳脚剑术,符箓咒术的功夫。若论算命解签,开解信徒,那天下道人中倒有八九成都是行家里手。若论施针拿灸,拔疾却病之类,也有三成道人能够胜任。但若要请这些个道门弟子们斩妖除魔,那就是强人所难,纯粹是给妖魔送点心品尝了。
幼子接触的所谓高人异士,就多是此流。真要说起来,其中有些人怕是连自家都不怎么相信长生成仙这回事,不过把入道当成个饭碗罢了。
秦老爷子多年行商,走南闯北,就见惯了此等以香油钱为生的职业道士。此等人除了口才便结,能说惯道之外,就毫无奇异之处。同样生老病死,于俗流无异,甚至还有些平素就疏于锻炼的,体格还没有寻常的山野村夫强健。
秦老爷子深知世俗道门之弊,才会反感幼子学道,更倾向于儒教。
当然,若是世外仙门,那就另当别论了。说实在的,没有人会反感正统仙门和有真才实料的奇人异士。只是无奈世间假道者多,真道者稀,可遇不可求罢了。
世外仙门的各种仙家事迹,市井中倒常有流传,某人某年某地奇遇,被仙人渡了去,归来后妻儿皆老,他却容颜不衰,宛若当年之类。无聊文人津津乐道,为之做赋吟诗,更有好事者为之树碑列传。
但说到底,也没几个人有幸见过真正的仙人。世外仙门之说,到底只是传说。
只有这元真道,是个例外,算是介乎世传道门和世外仙门之间的门派。
此道立派已有数百年,祖师王元吉本是前隋落魄士子,据说因中年看破红尘,求仙之心甚切。遂感得天庭东华帝君下界,授予《九篇仙文》和《太清神丹二十四决》。
王元吉得法之后,隐于天柱山苦练五十年,其道方成。
因这王元吉祖师出生儒家,故与一般只管自家逍遥的仙真不同,骨子里颇有些儒齐家治国平天下的抱负。据说其成道之后,并未急着飞升,反而是四处游历,斩妖除魔,并创立道统,收了十大弟子,到隋末,方才飞升。
据说后辈弟子,继承祖师的遗风,修炼有成后都要下山行走,以斩妖除魔,扶贫济困,匡扶社稷,造福百姓。是故声名远播,为世人所称道。
二代掌教丘玄机,更是玄功深厚,预知天命,令门下弟子下山辅唐,立有功绩。因此高祖朝加封其师王元吉为真人,太宗高宗时,亦屡有加赏。到玄宗朝,不但封为真君,更是大手笔,把八千里天拄山,都封给元真道,作为道场。
大唐境内,都有元真道的分观,派弟子的驻扎,以济世救民,造福一方。
故而,这元真道就算是普通百姓最为熟知的仙道门派了。不过此道虽家喻户晓,但却已有数十年未曾听闻有神异或大功德之事流传。所以秦老爷原先也以为这元真道只是虚有其表,和世俗道门无二。攀依官府,四处扩张只为争香火供奉。
如今看来,这元真道的倒也不乏功德和慈悲,不然,任由淮河恶蛟兴风作浪的话,不知又有多少黎民百姓要遭殃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