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曼卿父亲曾给她讲史,告诉她,与人交往,不要有傲气,却不能没有傲骨。她无数次告诉自己,沈家已经没了,但沈家的骨气还在。但现实却不是这样的,骨气一文不值,自尊却可以称斤论两。沈曼卿摔了很多个跟头,碰了很多壁才学会低头。可是低头还不够啊,下一次,还想看你弯腰,还想看你下跪。
徐南渡把沈曼卿扔到车里,给她的伤口潦草包扎,血已经止了,衣服粘在伤口上看不清伤势。他坐副驾驶,沈曼卿躺在车后座,她的鞋子掉了一只,圆润的脚趾露在外面,脸上染开不正常的红晕,像是粉嘟嘟的嫩桃。她靠在车窗上,手里还攥着钱,微不可闻地打了个嗝。
“流这么多血,还喝,要钱不要命?”徐南渡自己都没有意识到,他说这句话的时候,眼中有多深情。
沈曼卿神情茫然,“我要命,我当然要命,我为什么要死。”她活得这么认真,为什么要死,该死的人是谁。
忽然徐南渡喊司机,“停车,别吐车上。”他把沈曼卿从车上弄下来,她蹲在路边吐得昏天暗地,他忍不住靠在树上,点了根烟,吐出的烟雾遮住他的表情。
“沈曼卿,我放你走,就是为了让你过这样的日子吗?”他问这些也是白问,注定得不到答案。沈曼卿回头看他,被酒精熏红的眼看这个世界好像隔了一层薄雾,看什么都是朦朦胧胧的,也只有这个时候,徐南渡格外模糊的面孔,才显得意外的温柔,好像就连他的冷峻,都披上了名为温情的薄纱。
医生给沈曼卿做了简单的消毒止血,伤口里面有细小的玻璃渣需要清理。护士拿着手术单找沈曼卿签字,叫了她几声都没醒。
徐南渡看着她玉臂横在医院的长椅上沉沉昏睡,便问道:“我可以签吗?”
小护士问他:“你是患者什么人?”
徐南渡的声音有一瞬间的停顿,答道:“前夫。”
第二天醒来的时候沈曼卿一个人躺在医院病床上,手臂上的伤口简单缝了几针,那伤口只是看起来吓人,其实也不是很严重。她拔掉手上的吊针,宿醉的影响让她一阵阵头疼。
司机给她送早饭的时候她已经出院离开。
她出院的时候看到桌上徐南渡留下的一个信封,里面是一叠钱,她数了数,是昨晚的钱,她放包里带走了,她要收下,为什么不收下?这都是她辛辛苦苦挣来的,每一张人民币,都在提醒她昨晚的荒诞。
沈曼卿回到家里,一只胳膊使不上劲,就用剩下的那只手调馅、和面、发酵、上蒸屉、出锅,铺了一桌的包子,给父亲上了柱香,把包子放在他的案前:“老头,对不起,没给你争气,你祭日也没给你准备什么好吃的。今年是猪肉白菜,明年还想吃什么你就托梦知会我一声。”
“猪肉白菜……你应该喜欢的吧?”沈曼卿低头笑了,“爸,说起来挺不好意思的,生前我想吃什么你都满足我,天上飞的海里游的,恨不得把所有好东西都捧到我面前,但今天好不容易给你做点吃的,想给你吃顿好的,咱还要商量着来……我怎么这么没出息呢,尽给你丢人。”
徐南渡没去医院看沈曼卿,听到司机说她已经离开,他点点头,没说什么。他不是不想去,而是不敢去。他不敢面对沈曼卿,因为他亏欠她,他甚至害怕自己对她好,因为他亏欠她太多。
晚间公路上,徐南渡一脚油门,加速上了高架。夏日的凉风从窗户灌进他的喉咙,他的车越开越快,转弯时也不见减速,一脚油门,去了茂丰山盘山飙车道方向。
赛道上飙车党捉对厮杀,见到徐南渡来了,几辆豪车开到他的跟前与他打招呼,法拉利、兰博基尼,还有下了血本的改装车,都是标配,徐南渡显然是这里的常客。徐南渡叼了根烟围观这群杀红眼的愣头青撒欢,有人招呼他,“哥,玩两把?”
车里,徐南渡的视线盯着前方山路,踩死刹车,推动变速杆,猛轰油门。仪表盘上的指针不断晃动,引擎在山间发出悦耳而巨大的轰鸣。跑车轮胎与地面疯狂摩擦,如猛兽嘶吼。
叫无数人疯狂的烧胎起步,如电影里的经典画面,利箭尚未离弦,车尾不断颤抖,如同一头被激怒的斗牛。当两辆车接连飞驰而去的时候,留下一串虚影和青烟,观众爆发出巨大的欢呼声。
徐南渡的血液里有一种欲望,渴望更加不羁的放纵。每当夜晚的宁静降临,他内心中都涌起惊恐不安,半生坎坷,他都在为同一个目标奋斗,被同一个欲望驱使,当这种欲望终于驱散达成的时候,他茫然了。他习惯冒险,习惯变迁,习惯那种无法预料的刺激。他是终生跋涉的香客,倾其一生,寻找一座不存在的神庙。
孙蕙找到徐南渡的时候,他正从车里下来,汗水打湿他额前的发梢,惹得无数尖叫。
孙蕙怒不可遏,上去捉住徐南渡的衣领,“徐南渡,你疯了,下面的水库就因为飙车死过人的!你疯了吗,不要命吗?”
是,他是疯了,五年前他就疯了。
徐南渡偏头,无所谓地说:“姐,你又不是第一天认识我。”
孙蕙拉着他到车里,对他说:“你都一年没回过家了,妈很想你,你也知道,妈身体一年不如一年,见一面少一面,你就不能体谅体谅她,回去看看吗?”
孙蕙是收养徐南渡家庭的女儿,比徐南渡虚长一岁。
对面山道上车灯射来,打在徐南渡脸上,他的眼神里找不到寻常人的生气,目光如山泉泠冽,他说:“还有什么事吗?”
孙蕙沉默片刻,抬头问他:“是沈曼卿吗?是不是为了沈曼卿那个女人。”
“跟她有什么关系。”徐南渡不耐烦,似乎提到这个名字,他的风度涵养统统不见。
“为了她不结婚,不回家,不要命……徐南渡,我竟不知道你是这样一个幼稚任性的痴情鬼。你醒醒,她身上流着沈钧的血,就注定你们不可能。已经过去五年了,一个消失五年的女人,她身上哪一点值得你这样作践自己?她如果心里有你,早就出现了,南渡,做人还是要现实一点,你已经三十岁了,不是十三岁。”孙蕙越说越是激动。
“那你呢。”
“我现在在说你,不要扯到我身上来。”孙蕙气恼。
“你又是为了什么人?”徐南渡静静望着她,车窗外是引擎与人群的喧哗。
“我的事你别管。”孙蕙撩动波浪卷的长发,扔下一叠相亲资料,“这是妈给你准备的相亲对象,你有空的时候好歹看一眼,我走了。”
徐南渡叫住拉开车门的孙蕙,“姐,你别等了。”
孙蕙的未婚夫在一次外交公派任务中失去联络音讯全无,孙蕙那段时间像疯了一样不顾危险恨不得把中东当家,摸遍那里的每一寸土地。后来她渐渐不问了,继续自己的生活。
只是徐南渡知道,她并不是忘了未婚夫,她只是换了一个更为安静的方式在等待。
“姐,如果最后的最后,我是说如果……真的绝无可能,你会放弃吗?”徐南渡浑身的气场都放松下来,鲜有如此安静无害的时刻。
“放弃什么?”孙蕙坐回副驾驶,关上车门,车内的空间又归于平静,她眺望远方,语气清淡。
“等他。”徐南渡说。
孙蕙垂下头,陷入沉思,仿佛陷入曾经的回忆,她说:“南渡,人一生中可能会有大大小小无数等待,可能等着等着,就忘了等待的原因,甚至忘了等待本身。但我不会忘了他。如果真的有一天我等到不能等了,我就放弃。”
如果生命中曾出现过那样闪亮的一个人,那样闪亮的一段情,后来者,都会因此黯然失色。
徐南渡站在高处的时候,常会想如果就这样坠落下去会是什么感觉,开车在山道上,也会想,如果就这样冲出山道,是不是人生就走到尽头,然后可以在人间的另一端,看自己的墓碑爬满青苔。但他知道,他死后一定不会上天堂,天堂的大门不会为他这样的无耻之徒敞开。
这几年间,他只是很偶尔的会想起沈曼卿,想世界上怎么会有她这样的傻姑娘。
她对物质的欲望不高,节假日的时候就喜欢往曾经的老房子跑,老房子是过去的洋人公馆,现在已经被列为文物保护单位,里面存留一些他们小时候共同生活的痕迹。
徐南渡的奶奶在沈家老一辈还在老家炮兵大院的时候就被上级分配到沈家做保姆,后来因为时局动荡,不兴资本主义那一套,老人家被送回老家,直到九十年代,实在是舍不得自己含辛茹苦带大的雇主家的孩子,终于从老家回来找到了沈父。
所以徐南渡后来是从农村老家接来城里的,刚来的时候沈曼卿才刚刚学会爬,那时候就特别黏他。老人都说是上辈子修来的缘分,人与人就讲究一个缘字。
睡午觉的时候她特别怕热,家里大人又不敢把电扇对着她吹,把她抱进小床上她却不肯从徐南渡身上下来。这可苦了徐南渡,就拿把蒲扇抱着她在院子里扇风。
徐南渡狡猾地想要偷懒,见小曼卿闭上眼就悄悄把扇子放下,哪知道她是个小魔头,扇子刚停不过两秒就扯着嗓子开始哭。哭得家里人急慌慌跑过来看怎么了……徐南渡心中愤愤,只能接着给她扇风。
后来再大一点,沈曼卿折腾人的本事就更大了,后院里种着一棵桂花树,到了季节,沈曼卿就爱爬到树上摘桂花,虽然桂花树生的矮小,但对于小豆丁一样的沈曼卿还是一样危险,徐南渡只好陪着她。所以那时候,他总有新鲜的桂花酒酿小元宵做饭后甜点,一直吃到他怕了甜食,可后来这种甜味,成了他难忘的回忆。
长大后,沈曼卿抱着过去的相册翻看,看到徐南渡被邻居家的狗追着跑的照片。那一定是徐南渡最不想回忆起的人生片段之一。家里买的糖炒栗子,徐南渡一边剥一边喂小曼卿,但是栗子容易积食,吃了几个,南渡奶奶就不许徐南渡再喂,沈曼卿小脾气上来,抓起栗子狠狠往远处丢,邻居家的狗遭了无妄之灾,狂吠着冲过来。
隔壁小孩用今天的话来说就是个官二代,瞧不起南渡是农村来的孩子,任由大犬追着徐南渡满院子跑,沈曼卿懵懵懂懂,对这些一无所知,只觉得南渡哥哥被狗追了,沾了一身泥,真搞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