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天,正月初九。
祝文颐牵着弟弟的手,走出了家门。妈妈往屋里瞅了最后一眼,锁上了门欣慰道:“好了,东西都搬完了。”
妈妈语气平静,但祝文颐还是听出来了其中夹杂的不易察觉的喜悦。她有些忐忑地抓紧了弟弟的手,然后怯生生地将目光投向了妈妈身旁的男人。
男人是妈妈的新“老公”,祝文颐以前不懂这个词的含义,有人对她解释说,这是新爸爸的意思。祝文颐有点怕爸爸,因为爸爸喝醉之后总是打妈妈。她不知道新爸爸是不是也这样。如果是的话,那她会站出来保护妈妈的,还有弟弟。
男人问祝文颐道:“手冷不冷?戴上暖一暖。”
男人把手套摘了下来,分给祝文颐和弟弟一人一只,说:“还好我一只手能装你们两个。”
弟弟松开了祝文颐,两只肉呼呼的小手急忙合在一块儿,钻进了温暖的手套里。男人笑了笑,将弟弟一把抱起。弟弟坐在男人的臂弯,笑得眼睛都看不见了。
“暖和吗,小武?”妈妈问,由于笑得开心,眼角的皱纹都多了几根。妈妈平常最注意保养,脸上一根皱纹都看不到,可祝文颐觉得这时候的妈妈才是最美的。
祝武凯笑呵呵地说:“暖乎!”
妈妈又牵住了祝文颐的手,问:“小文呢?”
祝文颐一只手牵着妈妈,把另一只手拢在了新爸爸的手套里,小声回答:“嗯。”
妈妈笑着说:“那现在,我们一起去新家吧!”
骑行手套的质量并不是很好,可指尖还是迅速地回了暖,麻麻的,痒痒的。
真的很暖和。
原来的爸爸两年前事故过世,妈妈一手担着女儿一手撑着儿子,拖着一家三口艰难地撑过了两年,现在才终于遇到了能搭把手的人。
妈妈不厌其烦地描述着新家有多么多么好,新家人有多么多么友善,纵使祝文颐内心忐忑得如同跷跷板一样七上八下,八分的那一头也终究是落在期待这边的。
听说有新的姐姐和弟弟,可以一块儿看动画片;听说爷爷奶奶是初中老师,特别有文化;听说新爸爸挺喜欢他们俩姐弟的。
才四岁的祝武凯什么都不懂,大眼睛扑闪扑闪,一只手牵着姐姐,一只手含在嘴里,看着面前的大人来来往往。
“……这是我爸妈,之前也见过了,以后一块儿喊爸妈吧……这是大哥的女儿,欸林林你跑什么跑?……二哥二嫂那边赶工,就先回去了……”
祝武凯懵懵懂懂的,就听懂了“爸妈”两个字。他下意识地紧紧捞住姐姐的手,对姐姐说:“姐姐,我们回家……”
祝文颐摸了摸祝武凯的头,说:“回不去,这里就是新家。”
祝武凯点了点头,继续把拳头塞进嘴里,被祝文颐强行拿了出来。“不干净不卫生,拿出来。”
祝武凯听话地把手放下了。“哦。”
算上虚岁,祝文颐的年龄才刚刚迈过两位数大关,照理说是什么都不懂的。有爸爸时,她害怕爸爸突然犯难打人,整天提心吊胆;爸爸死后,家境一落千丈,飞速堕落的生活条件逼得她迅速成长,到这时候已经很会察言观色了。
她悄悄地、仔细地,观察着面前的两位老人,老人慈眉善目,笑容里含着很强的亲和力。
这让祝文颐想起了旧房子的邻居奶奶。邻居奶奶常常搬一把小椅子坐在院子里晒太阳,一晒就是一整天,椅子脚边蜷缩着一只虎皮猫,懒洋洋的。邻居奶奶每次看见她和弟弟,都要递上一颗大白兔奶糖。
这颗奶糖黏乎乎的,也不知道在邻居奶奶的手里攥了很久,都有些化了。祝武凯不欢喜吃,但祝文颐知道,这是邻居奶奶特意给他们俩买的--院子里可没有第二户小朋友,而且邻居奶奶的女儿和外孙女都在很远很远的地方,只有过年才回来看她一眼。
她知道邻居奶奶很无聊,很喜欢他们姐弟俩。所以在妈妈没回家的时候,她总带着弟弟过去蹭饭吃。她本能地知道谁是抱持着善意的。
她那时候还不懂,邻居奶奶的无聊并不单单只是无聊,确切地说是生命到了尽头却老无所依的孤独,是空巢老人内心塌下去的那一点小小的失望,才会下意识地亲近小孩子。
这种孤独和寂寞在人类dna的传承中一脉相袭,于老年人身上尤为突出。面前的老人看着自己的眼神,像极了邻居奶奶。
几乎是一瞬间,祝文颐就相信这个奶奶会对自己和弟弟好的,正如邻居奶奶一样。
奶奶弯下腰问祝文颐:“要吃巧克力吗?”
所有大人只会用吃的来哄小孩子吗?可是她和弟弟还真没吃过巧克力,只听说很甜很甜。
弟弟攥着祝文颐的手摆动了几下,把她的手含在了嘴里,明显是想吃又不敢说。他每次都这样,有求于祝文颐的时候,就开始咬她。
祝文颐悄悄地看了妈妈一眼,得到妈妈首肯之后,这才代替弟弟说:“想吃!”
妈妈连忙道:“先叫人,叫奶奶。”
祝文颐愣了一下,她不乐意叫。
祝武凯又咬了她。
祝文颐还是叫不出来--她有过一个奶奶,一个人还准有两个奶奶的吗?
祝武凯看她不应声,嘴巴决定立场,立刻脆生生地叫道:“奶奶!”
祝文颐恨铁不成钢,这小崽子,邻居奶奶喂了他那么久的大白兔奶糖他也不肯去掉“邻居”两个字,现在就为了一句“巧克力”,就能抛弃原则了?
奶奶笑得更欢了,她回身叫:“林林,过来,带弟弟妹妹去拿巧克力!”
妈妈责怪祝文颐,语气有一些埋怨:“这孩子怎么不懂事,让你叫人也不叫。”
祝文颐心里可委屈了,在家里妈妈可从来没有这样对自己说话,没想到一过来新家就这样骂自己,之前还说新家的亲人都很好很好。
奶奶拦了拦,说:“跟我还不熟,难免的,不要只顾着骂孩子,你要理解他们。小文别怕,不想叫就不叫,想吃巧克力吗?”
屋子里走进来一个女孩儿,大概是应召唤而来的“林林”。
林林长得比自己略微高一点儿,穿着蕾丝裙子,比自己的好看多了,可也比自己……脏多了。
蕾丝裙摆上全是泥巴,说明主人一点儿也不讲究。
林林走了过来,瞪着眼睛有点生气的样子,说:“拿几个巧克力?”
“叫人,叫姐姐。”妈妈又嘱咐道。
奶奶说:“林林一点儿也没有做姐姐的样子,以后说不定还得小文照顾她。林林,快给弟弟妹妹一人拿五个,你可以吃三个。”
林林立刻转身走了,新爸爸拍了拍祝文颐的肩膀,说:“小文跟上,奶奶攒零食攒得可厉害,以后你就晓得了,这次机会难得,先吃了再说。”
奶奶笑了。
祝文颐下意识地牵上弟弟,跟着林林去了另一个房间。她不想继续呆在那儿,被妈妈逼着叫奶奶或者爷爷,那还不如跟着同龄人一块儿玩耍呢。
“林林,你叫什么啊?”祝文颐说。
“别叫我林林。”女孩子语气很不耐烦。
“呃……姐姐?”祝文颐说。
“不要!”林林大声地反驳了一句,然后步速加快。
祝文颐跟上林林完全没问题,但弟弟这个拖油瓶极大地限制了速度,祝文颐只能一边拽着弟弟的胳膊,一边用眼神跟着林林。
林林很快到了某个房间,驾轻就熟地爬上床,在床边立着的书柜顶头拿下来一盒东西。
“一二三四五……一二三四五……一二三……”她数完十三个巧克力,又把包装盒放回原地,这才稳稳当当地跳了下来。
“喏,你的,你的。”林林挑挑拣拣,从里头摘出了几个包装颜色不一样的留给自己,又把剩下的依次分给姐弟俩。
林林表情桀骜,分起巧克力来毫不含糊,似乎没将这稀罕糖果放在眼里。她表情总像不高兴似的,看也不看祝文颐和祝武凯。
弟弟很高兴,说:“巧克力好吃吗?”
林林飞快地答:“好吃。”
弟弟说:“一,二,三,四,五……只有五个……”
“没有多的了,再拿奶奶就要罚跪了。”林林说。
祝文颐犹豫了一下,把手里的巧克力塞给了弟弟,说:“你现在有几个?”
弟弟眉开眼笑,掰着指头数自己有几个巧克力。在手指头依次张开的时候,巧克力又齐刷刷地掉在了地上。
祝文颐把巧克力捡了起来,说:“我帮你拿着,你来数。”
弟弟皱眉看着巧克力,半会儿之后道:“不数了,我要吃!”
祝文颐作为一个优质姐姐,自然任劳任怨地帮弟弟剥开了包装。
没想到才放进嘴里,祝武凯表情就变了。
“好吃吗?”林林问。
祝武凯犹豫了一下,说:“……好吃。”
祝文颐有些疑惑,因为祝武凯回答向来干脆利落,好吃就好吃,不好吃就不好吃,对待美食从未这样犹豫。
下一秒,就听见祝武凯问她:“姐姐,巧克力是咸的吗?”
欸……?
祝文颐也没有吃过巧克力,不确定是不是有“咸巧克力”这么个说法,她回头看向林林,想向对方求证。
林林勾起嘴角,不怀好意地笑了笑,然后飞快地跑远了。
呃……咸巧克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