愤怒,猜疑,傲慢……人皆有负面情感,而邪道将其发挥到了最大。

  这群人因为种种原因被正道世界驱逐,在日光照不到的角落聚集,又有种微妙的骄傲感……说白了就是中二。但中二少年只是可爱,他们的破坏力则达到了可怕的程度。

  背叛和争斗都是家常便饭,邪道不光与正统修士保持着距离,就连自己人都不怎么信任。

  在这种尔虞我诈的大环境下,居然还能出现同盟,而且结盟关系长达十年左右。从某种意义上来说,已经是真爱了吧?

  龙兴初年,鼎立于邪道顶端的苏家与凤家联手,助妖为乐,使大量妖物纷纷化形,暴涨的实力甚至引来贺兰家警觉。

  然而当年家主贺兰香的担心纯属多余,两家势力还未达到横扫整个邪道的程度,苏耳就销声匿迹了。

  ……

  “凤家遗传自血脉的能力金口玉言,会让他们说的每一句话都能成真,不过也有限制。越是与自身越近的,耗费寿命越多,命里三重报中应验在他们身上的是‘壮年暴死’,绝大多数族人活不到弱冠。”苏耳说起凤五,嘴角带着轻蔑的笑意,“这种体制,只能让他们像兔子一样多生。”

  钱亦尘想了想,印象里凤五的脸色的确苍白,而且体型偏瘦弱,不禁问:“这世上修行法门不是挺多的么,你们既然都站在歪门邪道的巅峰了,就不能找点什么秘籍修炼一下?”

  “如果适合修道,那我家祖先早就投入七曜宗门下了,还需要自己摸索其他的路吗?”苏耳反问,有些不满的瞥了一眼身旁的人,“你以为谁都像贺兰家那般,根骨奇特适合修炼,就是脑子有问题非要在邪道混生活?”

  “信不信我现在一抬手,就能把你的魂魄勾出身体。”贺兰玖笑眯眯地威胁,手上的伤痕逐渐愈合,“承了别人的恩情要道谢,我现在真是越来越善良了。”

  以妖力填充身体的苏耳,严格来讲与他更为相,血滴毫无阻碍的融入他的魂中,真是邪道一家亲。

  以这个世界的分类,那么修士和凡人属于“生物”,而妖精鬼怪则是“死物”。

  被人魂异化的赤炣的血,是介于生死之间的东西。

  钱亦尘:“真正善良的人才不会用这个要挟……”

  令人意外的,苏耳竟然微微低头,比常人更深邃的异族五官更加深邃:“谢谢……这么吃惊干什么,太阴镜想来恩仇必报,很难理解吗?”

  “既然想报恩,那就用东西来还如何?你知道我们想要什么。”贺兰玖半开玩笑的提议。

  苏耳立刻冷脸:“做梦!我最多会看见你家长辈的面子上,告诉你点实情罢了。”

  “是么,其实你死了,东西也就归我,要不然试试这个办法?”

  梁上簌簌的落下灰尘,钱亦尘头痛扶额:“不,其实换个思路想,我们需要的不是妖骨,而是妖骨别落在青丘手上。”

  “——东西不在我这里。我把它藏起来了,藏在太阴镜找不到的地方。”语气略有缓和,威胁对苏耳来说当真无所谓,“我和凤五在几年前就有各奔东西的苗头,我留了一手,在红染村留下一只即将精变的染缸,等待日后点化它作为退路。没想到凤五比预料中更沉不住气,在我离开没多久就偷袭成功。”

  “我蛰伏数年等待伤势痊愈,前往红染村,那口染缸虽然因为执念过重而崩毁,却让我意外找到了能够化为人身的妖骨。只要能够完全掌握那块妖骨的力量,从此以后我也可以得到天地之灵加持,元神永生不灭!”

  “听你一说,连我都想把这种好东西据为己有了。”贺兰玖神色如常地注视他愈发狂热的神态,又问,“邪道以前没有和结盟的先例,你为什么会找上凤家的人?”

  这句话像一盆冷水,浇灭苏耳所有的躁动情绪。

  “太阴镜只有一面,所以苏家世代单传,执镜人没有结盟的习惯。”苏耳把玩衣角的小铃铛,异域风的衣着精干清爽,“最初,是凤五主动找上来的。”

  凤家的子孙很多,族长传位没有嫡庶限制,往往会传给第一个活过弱冠的孩子,全看谁更长命。但相应的,为了争夺族长之位,子孙间互相下毒手的频率比宫斗都高,而且躺在床上动动嘴皮子就行。

  邪道三大世家谁也不服谁,却互有来往,这种事不是秘密,或者说,是另外两家共同的笑柄。

  十四年前,面色更白身形更瘦的凤五,像只饿久了的流浪猫一样找到苏耳,可怜巴巴地寻求合作。他手臂上还带着伤痕,和现在好整以暇的气场天差地别。

  尽管能够一定程度抵抗同族言灵的力量,但隔三差五的意外受伤,已经成了习惯。

  苏耳连眼皮都懒得抬,说,太阴镜不需要第二个执镜人,我要你没用。

  凤五抿着下唇,神色有一瞬间流露哀求,却什么都没说,转身欲走。

  苏耳这才让他站住,抛出了条件:“你能百言百中,让我点化精怪更容易一些。凤家的人不宜修行,我会在每次成功后分你四成妖力延寿。”

  凤五的眼睛骤然亮起来,像寒夜里稀疏的星星。

  太阴镜能与非人非妖的死物交流,使用它却要付出执镜人的三魂七魄,所以得到的大部分力量,都被苏耳用来稳固魂魄不散了。

  这个秘密凤五不必知道。

  最后,他又问,为什么来求我,而不是去找贺兰家寻求上好的修行诀窍?

  ……但那时候,凤五是怎么回答来着?

  不记得了。

  回到现在,十四年后。

  结盟崩裂,而且当时没立字据,翻脸了连一纸文书都没得撕,毫无仪式感。

  “对我有利的条件是,凤五不清楚妖骨的价值,确切来说,连它的存在都没有放在心上。他只想要太阴镜而已。”苏耳阴险地冷笑,“然而苏家和太阴镜之间的联系,不会被金口玉言的一句话轻易斩断。他为了抢太阴镜同样受伤,所以连那么简单的言灵都说不出了。”

  交出太阴镜,他会魂飞魄散。而开弓没有回头箭,凤五既然背叛,就做好了不死不休的打算。

  世人共患难容易,同富贵太难。

  夫妻如此,他们之间好像也是如此。

  估计日后回想起来,他和凤五最后的交流就是那句,凤家不能断在我手上,麻烦你替我死。

  钱亦尘突然很庆幸。

  庆幸贺兰玖在人间游荡十余年,没有盟友。所以他什么都不在乎,所以也没有什么事能真正伤害他。

  “那个……”

  “砰!!”

  轰然响声打断话语,荒村破屋的房顶被一只兽爪整个掀飞,有毛茸茸的东西从一角挤过来,黑压压遮蔽光线。

  那是个巨大的狗脑袋。

  钱亦尘觉得他下辈子看见狗头都要有心理阴影了,估计下下辈子才敢用相关表情包。

  被气浪冲起的雪雾,扬起一人多高……

  “黑犬……蓝终?!你没有布下结界隐藏吗?”

  贺兰玖皱眉,望向钱亦尘的眼神有种后知后觉的心悸:“我居然……忘了?”

  怎么会忘了呢?怎么可能忘了呢!这就好像吃饭必须拿筷子一样顺理成章的事,竟然被他忘记了?

  钱亦尘已经无法察觉法术痕迹,自然也不能提醒他,这件事完全落在了自己身上,是他的失职。

  “估计是凤五做的手脚,他一句话能办到的事不少。”苏耳立刻拔足向屋外狂奔,“那是谁?”

  “来找你要骨头的。别落在他手里,否则会死的更难看。”钱亦尘小声提醒。

  贺兰玖揽着他,流光般落在屋外安全处,眯起充满敌意的眸子。

  少了间屋子的红染村更加萧条,原本就脆弱的房梁断裂后,木屑灰尘飘得到处都是。

  “道友留步。”蓝终舔了舔雪亮的獠牙,身体慢慢缩小为正常人,“你自己或许能和我势均力敌,却不一定能保护其他两人。如果死的是苏家的人,我最多找不到主人的遗骨回去复命,但如果那个凡人不小心死了……哎呀,难办难办。”

  贺兰玖不为所动,放下钱亦尘,低声道:“看好他。”

  在地上重重一踏,获得的反冲力甚至让坚实地面出现裂纹,贺兰玖腾空时侧脸的红纹几乎遍布全身,渐渐兽化为赤炣的模样。

  柔软蓬松的毛发在空中肆意飞舞,金色兽瞳却死死盯住敌人不放……

  狐狸真是一种很漂亮的生物,哪怕成了身长几丈的巨大妖兽也不例外。琥珀金的瞳仁嵌在细长的眼睛里,杀气四伏的眯起也总有些流转的妩媚意味。

  蓝终化身黑雾迎上,在空中遮住赤炣的身形。

  钱亦尘之前吃过一次亏,急忙观察四周:“那家伙的妖神和元神是可以分开的,元神能够离体化形活动,小心。”

  冬日天黑的较早,此刻天□□晚,只剩西方还残留着一丝夕阳的温度。

  苏耳抬头寻找,看到与残光相对的地方,挂着轮细细的月亮,表情舒展开来,抛出太阴镜。

  “它反射的是月光。”

  话音未落,太阴镜突然爆发出刺眼的光芒,似乎将空气中稀薄的月光集中反射于周围,形成薄而坚实的屏障。

  “只要月亮不从天上消失,他看不见我们,但法术袭来时记得避开,这层光无法隔绝攻击。”苏耳有些疲倦地托举着镜子,白玉镜面内开始涌出红色,仿佛浓墨入水,时而聚起时而四散。

  “结界的威力有那么小吗?”钱亦尘疑惑,这种程度的防护,他现在画张符咒都能做到,可惜没带上工具。

  “镜子只是把月光反射走而已,不管灵识还是肉眼都无法感觉到里面的人。毕竟没有法术波动,连气息也一并中断,在无光的情况下更不可能被双眼察觉。”苏耳严肃地捧着太阴镜避开战场,没有引起任何注意。

  ……真没想到,邪道的法器都用上光学定律了,人眼能看到东西,是因为光线反射什么的。

  不对,光线如果全部折射,那么结界内的人也应该看不见外面才对。

  钱亦尘一瞬间想起了八百年没用过的物理知识,由衷的认为自己脑袋抽风了。

  ——他都来到这个世界了,还纠结什么科学设定啊!

  空中属于妖兽的厮杀仍在继续,能看到黑雾中时不时有火一样热烈的赤色闪过。

  “嗷呜……”

  赤炣发出吃痛的低呼,从天上坠落,压塌了一片房屋,掀起灰尘残雪,抖抖毛发又冲上天际。

  只论战斗经验,贺兰玖或许赢不了活过几千年的老妖怪,毕竟在之前,他使用兽身原形的次数都寥寥无几。

  但再次闯入黑雾后,贺兰玖的攻击竟然有效了许多!

  不,或者说,歪打正着的攻击开始多了。

  他依赖的只有狐火和利爪,不像蓝终脑海中记载着千般法术,可是每一次狐火烧起来,都能精准命中被黑雾遮掩的敌人。

  ……怎么回事,这种巧合也太多了吧。

  钱亦尘觉得疑惑,环视周围时才发现无声无息的多处一人。

  雪已经下了有几天,早不复当初洁白的样子,更接近浅浅的灰,所以那个烟色的身影在天地间并不明显。

  是凤五。

  五色凤凰纹点缀在烟色长袍上,绣工一流不显俗气,精致又风雅。

  他茫然地在废墟间需找,自言自语一句后,开始咳嗽。

  “我看到你了,苏耳。”

  钱亦尘勉强通过唇形分辨出他说话的内容,心里一惊,赶忙拍了拍苏耳的肩膀:“言灵术,能让他看见结界里的东西吗?”

  “什么?”全神贯注于战况的苏耳低头,余光扫过,竟然定定的与不远处的凤五对上视线!

  就那一瞬间,月亮继续向中天移动,而他没能精准地对上角度,所以漏了一缕月光。

  只是一瞬间,苏耳重新维持着结界,身影再次从天地间消失,却无法阻止凤五露出满意的笑容。

  钱亦尘目瞪口呆。

  ——这就是金口玉言的威力,能够在一系列巧合下达到施术者最想要的结果?

  几乎遮蔽半个天空的黑雾里,传来蓝终的声音:“道友,我们无冤无仇,你这样帮他可不好。”

  数道锋利剑芒从黑雾中落下,直奔仰头的凤五而去!

  “你打不到我的。”

  简单一句话,让最近的一道剑芒贴着他侧脸而过,却连发丝都未切断半根。

  蓝终在天上恨恨咬牙。

  刚才明明能够诛灭凤家的家主,但赤炣突然咬住他掐诀的手,这才偏了一寸。

  凤五笑容浅淡,无法轻易使用言灵的力量,却笃定道:“那个东西,是我的。”

  “道友,你又不知道我想要什么,先别这么笃定。”蓝终忙里偷闲地和他套近乎,“我是为主人来取一样东西,拿了就走,绝不耽搁。”

  “管你那么多,他的东西,全部都是我的!”凤五一字一句强调,面色更加枯萎苍白,“主人么?当心狡兔死走狗烹,你会被主人抛弃的。”

  蓝终隐藏在雾气里,表情却难以自控的狰狞,强撑起笑意回敬道:“来而不往非礼也,那么让我也说一句吧——我看你,命不久矣!”

  黑色扩散至大半个天空,渐渐染上月亮。

  太阴镜的结界即刻失效,好在钱亦尘已经转移到较为安全的远处。

  苏耳还一眨不眨地盯着天空,等待月光重新出现:“换个角度,我们去右边。”

  “不行,凤五在那里。”钱亦尘摇头,“贺兰玖兽化后可以御风,我们骑在他背上离开。”

  远处的赤红妖狐当然能理解他的计划,只是无法脱出战圈,而越往这边追赶,蓝终就咬得越紧。

  妖狐的影子越来越近,而身后始终追着一股黑雾。

  “——别想了,东西放在连我自己都找不到的地方。”苏耳故意对蓝终说得含糊,等待天上重新露出月亮,“小子。”

  钱亦尘:“啊?叫我?”

  “等你的相好过来,我用镜子反射的月光让追兵失明,抓住这个机会逃走。”

  钱亦尘愈发紧张起来,掌心出汗,盯着贺兰玖不放。

  只有一刹那的机会,不能错过。

  蓝终也越来越近,质疑声清晰可闻:“若想藏东西,它就不可能在连你都不知道的地方。跟我回去,主人会亲自问你。”

  黑雾凝成长长的手臂,向他抓来,末端似乎连接着另一个空间,充斥着庞大灵力让天空都微微扭曲。哪怕不用明说,都能让旁观者觉得被吞没后就再无可能出来。

  看来蓝终已经到了破釜沉舟的地步,连这种法术都用出来。

  “苏耳绝不会落在你手上!!”凤五的声音蓦地自下而上贯穿云霄,一口血狂涌而出。

  钱亦尘被声音震住,脑海里蹿起电光,脚步却跟不上思维速度,竟然没能跃上赤炣的后背,在这种关键时刻滑了一跤!

  赤红的毛发擦着鼻尖掠过,太阴镜反射的月光映入蓝终眼底。

  犬妖闭目一瞬,那只黑爪捏住钱亦尘,立刻凝成漩涡状,消失在空中。

  凤家的言灵,真是太他妈灵了。

  ……

  窒息般的痛苦即将让胸膛炸裂,钱亦尘认定自己已经被扯进了真空里,空气拼命从肺里流失,大口喘息却什么都感受不到。

  好在痛苦只有一瞬。

  清新的味道涌入口中,钱亦尘终于缓过来,紧接着愤愤地跳起来。

  “乌鸦嘴!乌鸦嘴!”

  “——你说谁是乌鸦嘴?”

  带着倦意的声音在耳旁响起,他才留意到身边有人。

  “青青青丘!?”

  “我也很纳闷,蓝终明明答应把我的骨头带回来,为什么却带来了一个人。”青丘百无聊赖的托着下巴,在玉椅上冲他比划一下,“还是说,我的骨头在你身上。”

  钱亦尘急忙摇头:“不不不,我这儿所有零件都是原装的。”

  青丘闷声笑起来:“哈哈……你好像比之前更有意思了,就喜欢这种见到我不会害怕的人。但世人要么见我外表可亲就起歹心,要么畏惧我如洪水猛兽……”

  “洪水猛兽比你可怕多了。”钱亦尘实话实说。

  青丘透亮的碧色瞳仁定定望过来:“那你为什么还敢反抗,想早点死吗?”

  钱亦尘环视四周,努力思考自己处于哪个空间,没得出结论才崩溃地抱头:“……我也没反抗啊。”

  “不对。”青丘从玉椅上站起来,拖着华丽的长裙靠近,“我每次和你对视,都能感觉到你在说……‘要想办法阻止她,不能屈服,一定要阻止她’……啊,真可怕。”

  钱亦尘语塞:“我——”

  青丘露出个端正的疑惑神情:“我一直想问,明明我什么坏事都没做,甚至还帮你找到了塑人泥,你为什么,要如此恨我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