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道士不管超度。”贺兰玖说得飞快却没回头,末了轻笑一声,“最多打得你娘子魂飞魄散罢了。”
钱亦尘走在后面一拍他肩膀:“乱说什么,没有的事!村子里干干净净,盛家娘子根本没有成为厉鬼,这嫁衣——就是不知道为什么会附在我身上。”
他停顿片刻,声音低下去:“没解决的问题太多了,还有那些新娘为什么会在染缸砸毁后依旧失踪,把盛元带到这里的人又是谁?”
“不用想了,那夜出现在房顶上的人,就是他自己。”贺兰玖沿着井下通道向前,“盛元,你在离开屋子之前最后看见的是一件衣服,对吗?”
盛元脚步拖拉的被拉开一段距离,闻言点头:“……就是道长身上这件阿秀穿过的嫁衣,突然出现在房里,我被吓晕了。”
“所以昨天晚上嫁衣夹裹着他离开,放在井下又回来附在了你身上。”贺兰玖别有深意地停步,头顶正好是被封死的井口,“这件衣服全无妖气但绝对有自我意识,裹在红染村那么多新娘身上把人带走,不是难事。”
盛元本想反驳,这么多年的事实却连自己都说服不了,颓丧道:“我娘子生前良善,为什么死后会去杀人呢……”
“醒醒吧,她早就投胎了。”贺兰玖冷冰冰地抱臂抬头,“我虽然没接触过处于精变之中的异族,可如果她的意识仍然存在,依附于嫁衣上的也不过是一抹执念。执念的范围就太大了,嫉恨其他女子能或者享受新婚之乐,或者不甘于横死的命运又觉得你这人没本事杀不了全村的人……可能性太多了。”
钱亦尘夹在中间,看到火光下盛元苍白的脸色咳嗽一声:“少说两句吧,吸干人血的是那口缸,他一个外人没法和全村作对,又不能拿柴刀把那群人都砍了。”
“我也想向丁家人的寻仇,那时他们说念在曾是一村人的份上放我一马,但我一旦闹事就会……”盛元喃喃的为自己辩解,末了苦笑一声,“后来真有胆子去砍人的时候,才发现那些人都离开了,我就是没用。”
钱亦尘从他话中听出无限自责的意味,干脆强行扯开话题:“别在下面站着了,你赶紧上去把堵住井口的东西挪开。”
“怎么挪?”贺兰玖不屑地瞥了盛元一眼,“周围狭窄无处可避,我催动妖力后估计你没事,这个凡人就先被狐火熏死了。”
钱亦尘生怕那个小书生自责到死,连忙打圆场:“那就换条路!再往前走走,这附近的水道相通,肯定能从别的地方出去。”
井下被开凿的地方不少,只是高度不一,有些地方矮到只能容人弯腰经过。
为了避免凡人蹭到狐火被烧尽魂魄的意外状况,贺兰玖将光焰聚拢成一束握在掌心,当做火把照亮前方的路。
钱亦尘在地下兜兜转转,虽然只有一条路,却不知道身处哪里,分神思考时脚下打滑,被类似木棍的东西绊了一跤!
“啊!”
低头时忍不住发出惊呼,在幽幽的火焰下能看清那不是什么木棍,而是人的骨头!
盛元落在最后,往前凑了凑才明白那是什么东西,神色惊恐不输于他。
“这点程度就受不了?”贺兰玖嗤笑着侧身让开前方的空间,“这附近都是尸骨——准确来说是年轻女人的尸骨,红染村丢的那些新娘子去了哪里,不用我解释了吧。”
触目所及全是腐朽的骨头,凌乱堆在一起显得惊悚荒凉,远处则是一口井落下的投影,提供零星照明。
盛元踉踉跄跄的硬挤到最前方,不顾身旁就是灼热狐火,眼底慢慢涌上一层泪:“阿秀,真是阿秀干的啊……”
钱亦尘叹了口气,实在不知道该怎么安慰他。
“不过……本来还有些疑虑,这下可以确定了。”贺兰玖将手抬高挪开狐火,“无论附在嫁衣上的执念是什么内容,都不可能是杀了这些新娘子。”
他才不会安慰人,那么这些一定是实话。
盛元家的新娘子,不会杀人。
钱亦尘仔细看了前方半天才恍然大悟:“盛兄,你也别伤心了。看那些骨头,某些上面有折断的痕迹。如果真是这件嫁衣做的,不可能做出这样的效果,哪怕裹在身体上绞杀,骨头也应该更稀碎一些。”
“……啊?”盛元用衣袖擦了擦眼泪,半晌才想明白他的话。
钱亦尘郑重地对他点点头,又向贺兰玖露出极浅淡的微笑:“干得不错。”
贺兰玖顿时弯起眼睛补充:“我还想到一件事。嫁衣和之前的怨气附在脑袋上的孙文君很像,都是被无尽的执念束缚住,唯一不同的是它是死物,无法和我们沟通……但或许,能猜到它想做什么。”
“想做什么?”钱亦尘重复一边问题,同时在思考,“既然没有害人,就表示不是嫉恨那些新娘子,那么就只剩……拜堂了?盛元,你是不是带阿秀回来在双亲灵前拜堂的?”
盛元怔怔的点头:“我是入赘,喜宴已经在岳丈家办过一次,但也想让家中二老看看娘子,在灵前拜堂不是不可,只是本着尽孝的心当夜不能洞房……”
“差不多就是这样,新娘子没等到成亲就横死,执念就是完成亲事。一件轻飘飘的衣服无法代替她拜堂,所以找个了人来附身。方圆几里没有大姑娘,就只好委屈你了。”贺兰玖调笑的拍了拍他的肩膀,“要想让嫁衣离开你,不如跟这书生拜堂试试?”
“哦。”钱亦尘倒没什么很抵触的情绪,“那回去之后就试试吧。”
贺兰玖一下子变了脸色:“你还真要和他成亲?”
“不是我,是衣服。”钱亦尘扯扯自己的衣襟,拽动后又一阵收紧的痛感,“而且你没听到么,这种为尽孝的喜事是不用洞房的。”
“那也不行!”贺兰玖伸出锋利兽化的利爪,闪电般向他接近,“我这就撕碎它,忍一会儿就好了。”
钱亦尘下意识向后跳去:“这个主意是你一开始提出来的,怎么现在反悔?衣服绝对不能撕开!”
“放心,喝热水包治百病。”
钱亦尘被噎得无言以对,连连向后躲避他的双手,然而身体很快贴上了粗糙的井壁。
贺兰玖含笑的低头压过来,指尖却褪去了兽爪的锋利感……
钱亦尘莫名有些心慌,就在这时,不远处那个透光的井口外传来悉悉索索的声音!
又有人要堵上枯井了!
这一次贺兰玖没有犹豫,一道狐火窜出时随后跟上,一闪身沿着井口冲向地面。
“呃!咳咳咳咳!”
盛元被妖气蹭了一下,拼命抓挠着自己的脖子倒下去,钱亦尘下意识写出代表源水的符号,指尖蘸着灵气在他身上描出大字——
“为有源头活水来。”
被阴火妖气灼伤的凡人躯体在迅速痊愈,让人不由自主松了口气。
而且能够如此自如地调动天地水之灵,也能侧面说明那个在鸟危山游荡走到哪儿枯到哪儿的人,不在这附近。
钱亦尘扶着盛元,双腿萦绕淡绿色的草木之灵,清风涌来,拖着两个人沿井壁回到地面。
还好这次的出口没有被堵,五行之灵只能应用在活物身上,挪开重物倒不很擅长。
地面上日光灼灼,贺兰玖已经在和敌人对峙,泼墨般的黑发在身后微微飘拂。
钱亦尘本想去助阵,看到那个堵井口的人时却愣住了:“老人家,您还真是……老当益壮啊。”
之前出现在染坊的老头年纪约莫七八十,还气喘吁吁的扛着块大石头,让人连动手都不敢。
钱亦尘只觉得自己在这边喊大点声,那个老头就会远远的断气了。
“姑且问一句吧,失踪的新娘子都是被你们杀掉的?”贺兰玖抬了抬眼皮看那个老家伙,其实很不耐烦。
他的耐性本来就有限,但如果贸然动手,恐怕回头得被钱亦尘念叨死……
老头子佝偻身体,终于撑不住的放下石头:“谁叫那些女子一夜之后都会出现在村外,还突然知道有口死过人的染缸要吸血才能染布!天知道是谁透露了消息……我们已经造不出这样一口缸了,但消息走漏之后绝对不能让别人能染出这样的红绸!”
钱亦尘手指微颤,一瞬间明白了什么。
失踪和死亡同样是两回事,新娘们被嫁衣带出了村子,想提醒她们这里危险,但它力量有限,无法送到更远的地方。
而红染村的人为了隐瞒消息,在找回那些新娘后干脆扔到枯井里断绝消息,对外就说失踪……
贺兰玖懒洋洋打了个呵欠,觉得那老家伙真是识趣,刚在发愁怎么动手,就送上门来一个最好的理由:“为了几匹绸缎,至于吗?”
“你这小家伙懂什么,那是我们活下去的命脉。”老头因为情绪激动皱纹更深,双手捏了个古怪的诀法,“村子荒废也不能让这个方法传出去,你们就在这里闭嘴吧!”
贺兰玖眼神骤然凛冽:“拘影?敢动这种邪术,就表示你真的打算和我为敌了。”
丁家的老头喘着粗气没回话,脚下投射的影子竟然失去了人的形状开始流淌,像一只咆哮的兽冲了过来!
“拘影是个好法术,可惜你用的差了点。”贺兰玖挑眉站在原地,连躲避的打算都没有,右手指尖弹出一点火星,萤火虫大小的狐焰向影子主人飘过去,没入皮肉中。
“啊啊啊——!”
明明看不见火焰燃烧,老头却开始扭动挣扎起来,片刻之后倒在地上一动不动,皮肤渐渐枯萎坍缩。
这是被赤炣狐火烧死的状态,从魂魄开始,由内而外扩散到全身,最后只剩一捧轻飘飘的灰烬。
被风一吹,就不知道去哪里了。
钱亦尘在阳光下思索半晌,对盛元说:“你的仇,报了。”
盛元张了张嘴,笑容苦涩却有种轻松的味道。
……
“一拜天地……今儿的天气真是不错,气候回暖不冷不热的。”
“二拜高堂……盛元,你这牌位没擦干净,不,我不是让你擦干净重新开始。”
“夫妻对拜……意思意思点个头得了,你还真敢!”
既然找回了盛元又解决村子的谜团,要做的事就只剩下除掉这件嫁衣了。
钱亦尘充作死去的阿秀,跟她的书生相公完成生前的遗憾。
盛宅主屋,清理干净的房间根本没有布置,只是参与的人极其认真。
除了脸色极差的主婚人贺兰玖,说话时都透着阴阳怪气的调子。
钱亦尘完成了最后一拜,身上裹得密不透风的嫁衣立刻松松的落在了地上:“你就不能好好说话吗,非得在后面添什么乱七八糟的内容!”
盛元忙不迭捡起那件衣服,珍重的抱在怀里冲他们拱手微笑:“多谢两位道长,小生感激不尽,这些年攒了些积蓄,这就奉上。”
“我们又不缺钱,还赶着去金陵呢,即刻就要出发,不知道你以后有什么打算?”钱亦尘挥手拒绝,活动着终于自由的腿脚。
盛元抿唇想了想,认真道:“远的还没考虑,先想着将井下的那些尸骨都安葬了。”
钱亦尘顿时露出舒心的表情,刚一开口却被从屋外闯进来的人打断谈话!
那人发丝凌乱却不像村民,进退之间极有章法,目的明确地一把扯起嫁衣就跑!
“站住!”贺兰玖本来斜着眼看他俩惺惺相惜,片刻后才察觉到异变,翻身而起追了出去。
那人站定转身,怀中一面镜子反射慑人光线,明晃晃让人睁不开眼睛!
连紧接着出来的钱亦尘都不由自主地遮住脸,立刻觉得双眼一阵酸胀,一时间什么也看不见。
只有盛元惊愕地站在原地,少年时的记忆从脑海深处翻涌而出。
“……苏先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