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光将晓时的京城,一片薄雾蒙蒙,模糊了日光,拢了柳条,迷蒙了空气。天色如同水洗了的釉玉,却似浅蓝的素绢化进一潭深水,荡漾着,波光寂灭。
自天边飞来一只黑点,随着不断的跃进而逐渐显露出隐隐的轮廓。终究不是天色大亮时的畅通无阻,视线被阻隔,伏在檐上的残灯眯着眼睛,好半天才认出那是一只灰白相间的鸽子。他自腰里拿出一只弹弓,又在袖中探了探,取出了一枚药丸,同时嘴里一声呼哨。
四处都传来了隐隐的回应声。残灯把药丸包裹在精制的羚羊皮兜里,用力拉开皮筋,浅红色的药丸就飞射出去,正好从鸽子的腹下擦过。那鸽子仿佛毫无感觉,仍然向前飞着,又突忽向上爬了一个身位。与此同时,一声清脆的撞击响起,那枚药丸再次与鸽子腹擦过。
这一处院落高低不定,密匝匝的墙头和屋檐下,接连响起清脆的撞击声。而那鸽子却气定神闲,忽高忽低,忽左忽右,偏偏每一次都与那药丸错过。
一直到那鸽子落在院中的鸽架上,残灯才松了口气。他竖起了耳朵,不出意料的听到了一声撞击声,然后是一串绵长的口哨,节奏正是京城蘅烟楼最近流行着的绣春晖。他笑眯眯的听了那只有一段的口哨,自己接了未完的那部分,一边哼着,一边翻个身,懒洋洋的躺在了屋顶上。
永夜举着那枚小小的金方,清脆入瓮的声音响起,他往小小的盒子里看了看,嘴里吹出一阵绵长的哨想,心中却在暗暗吐槽:“残灯那个不正经的,听小曲就算了,还敢弄成口令!”
腹诽归腹诽,该做的活还是要做。他上前一把抓住那鸽子的腿,将那枚药丸塞进鸽子嘴,才拿下鸽腿上的机关管。
若是沈临安在此,就会惊讶的发现,那机关管,与千机管有异曲同工之妙。
永夜持着那支机关管过了垂花门,从剪花小径绕过了前院的众多灰衣仆侍,过了弯弯曲曲的水亭,深入了一处花木交映的二进小院。按他的身份,只能进得第一道门。他在门前住了脚,低头看门槛上的藤箩雕花,却恭恭敬敬的双手捧住机关管,沉声求见:“属下永夜,有重要信件呈上!”
院中二人已经等候许久,见他来了,其中年纪略大,像是管事的男子随意的点了点头,另一人上前几步,接过了那竹管。永夜与他笑笑:“寒山!不错呀!人模人样的。”
那名唤寒山的男子微微蹙眉,没说什么,转身就走。永夜摸了摸鼻子,袖着手,转身回去了。寒山走到那中年男子面前:“管事?”
朱配彰接了那竹管:“你在此处侯着!不要让人乱走!”寒山应了,在门下站着。朱配彰自己掀了帘子进了内室。
室内燃了馥郁的水沉香,让重重叠叠的帘帐遮掩着,沉滞着,嗅进鼻中,就成了化不开的柔和顺滑。只是这馥郁和顺,却遮掩不住室内久浸的浓郁药味,有浅淡的药气被同样浅淡的艾草味裹挟着,渗进肺中。
这一室的药气,仿佛一种符号,从门楣,到窗棂,从一桌一椅,到一床一桌,再到室中陈设的一只灯盏,一只面人,一瓶旧梅,一床新被,还有,那人,都散发着这种腐朽又生意焕发的气息。
朱配彰逐层掀开丝帛绢绸材质不同的各种帘帐,却在最后一道止步。薄薄的轻纱映出床上那人的轮廓,纤薄细瘦,半靠在床上,手中还握着一卷书。
“何时?”那人静静开口。声音却似空篁闻竹,只是尾音结束的极快,且声音越来越小,听上去后劲不足。
朱配彰弯了腰,一本正经的回话:“沉碧谷的消息。”
“嗯。”那人仍是冷淡的模样:“呈上来看看。”朱配彰上前去,将床前的轻纱拢了一半,露出那人覆了薄被的腿。一只纤细修长,却苍白几近透明的手自另一侧探出:“东西呢。”
朱配彰双手捧了,放在那人手上,然后静等在帘外。从他的角度,只能透过薄纱看见那人双手轻轻掠动,然后取出了一样东西。小小的字条展开,那人静默了一会,突然轻笑出声:“你也看看。”
朱配彰又接过那字条,不过巴掌大的方寸之地,密密的写满了小字,用的是三号密码。班余在信中写了沉碧谷事件的经过,又说了些对自家主子神机妙算的崇拜,最后还提了提自己的态度:绝对忠诚。
朱配彰从这字里行间,分明看出了一个谄媚的小人影响,余班做的了钻营的活,还做的相当不错,这一点完全不必质疑,然而主子对这种人,不是感官不好?
那人已经替他解答了疑惑:“你瞧她怎么说?”还是带着笑意。不知为何,朱配彰一瞬间就明白了是她不是他,捋着纸条往上逐句查找。果然,在不起眼一个角落里,余班还写了一句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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余班的脸色今日可是多次大改,这使得他一贯的笑面对人的伪装也有些难以为继,而沈临安这句调笑,更让他有些羞哧。这是一抬手就能要人命的猛人,他打不过又怕死,只好腆着脸陪笑:“若是先生认为余某这机灵有些用处,余某愿为先生解些许忧愁。”
沈临安浅笑:“见了你,还有什么忧愁?你若是把这功夫下到你家主子身上,保准他天天乐呵呵活到九十九。”
余班目瞪口呆:这先生不是杀星?怎的插科打浑的手段一点也不比他弱?沈临安那拿他来了个玩笑,心情大好,让他在家里等着她调遣,舒舒服服的回走了。
----------------------=皿=----------------------------------
朱配彰有些尴尬,他并没有察觉沈临安说的话有什么好笑之处,只觉得余班这信里写满了:我能让主子笑,我能让主子活的久,快让我到主子身边办事!人是他推荐的,不料一时间献错了殷勤,他现在却脸上火辣辣的烧。只是那人并没有说什么,笑了两下,也就过去了。
有一婢子从耳房进了室内,手中托盘上还散发着迷蒙热气。那人淡定的端起药碗,饮尽,然后摆手让他退下。那婢子替他擦了嘴,净了手,悄悄退下。朱配彰走到香炉前,燃了一盏香,盖住突然浓郁了的药味,也出了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