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日果然有邢夫人带了贾琏、迎春来给贾母请安,恰逢贾珠同元春并着一干子丫环仆佣也往这边来等,彼此见礼,便一同往贾母院里来了。
正遇上蜜蜡、水晶捧了碗箸从厅内走出,元春便问道:“祖母用过早饭了?”
二婢笑着答了,又见蜜蜡悄声道:“老太太今日用得倒是清淡,只是略略捡了几块胭脂鹅脯,喝了一碗红枣薏仁粥。”
元春见蜜蜡这么说,心里疑惑老太太怎么又不高兴了,但转念一想,天气炎热,怕是老太太不耐烦吃油腻的,便也没细问。邢夫人一向笨嘴拙腮的,只知道嘱托蜜蜡等人用心伺候。
贾母在房里听见声儿便让碧玺打了帘子,将众人迎了进来。
邢夫人等人纷纷行礼问好,贾母含笑叫起了,又一一指了座位。邢夫人便回了贾母,只说乳娘照看迎春不妥,迎春现在也不吃奶,不如赏了奶娘恩典让她家去,又让秦王氏(王善保家的女儿,后文称王乳娘,见作者有话说)抱着迎春给贾母看了一回。
迎春那个乳娘上辈子因为参赌偷盗迎春东西在贾母面前挂了号,后来陪嫁到孙家,不但不帮衬着迎春,反而为了巴结,将自己的孙女献给孙绍祖做房里人,一同踩迎春脸面。贾母对这老刁奴十分不喜,听邢夫人如是说,便点头道:“我也听说她常把迎春的东西带家去,早想命你换了,又怕你心里不自在。你既然如此有心,迎春有你照料着,我也放心。将来迎春大了,自然孝顺你这个母亲,好生养着这孩子,都说开了花儿就结果,说不定你还能给她添个弟弟。”又对王乳娘道:“好生照看着”
邢夫人难得被贾母夸一回,心里有些雀跃,又听贾母说给迎春添弟弟,不由得老脸一红,抿着嘴应了。看了眼抓着果子吃的迎春,只见她脸儿圆圆满脸笑意,邢夫人度了贾母意思,是让自己亲自抚养迎春了,倒也有几分欢喜。
一旁的小丫头早就摆上茶点果子,只听元春笑着说道:“可是我们来得不巧,若是早来了一刻,怕也能蹭了祖母一顿早饭去。”
贾母闻言,便将目光投在元春身上。只见她身着缕金百蝶穿花上袄,搭了件五彩刻丝石青半袖,下着翡翠撒花洋绉裙。削肩细腰,俊眼修眉,说不出的娇俏。一时又想起省亲时元春的满眼愁绪,到底是曾经最看重的孙女,贾母放下心中对记忆中贾妃的不满,笑着骂道:“你这孩子!府里少了你一顿早饭不曾?”。
元春歪着头卖乖道:“不知道怎地,总觉得祖母这里的饭菜格外好吃,许是沾了您的福气?”说话间,又用手扶了扶鬓间的金镶宝珠玉鱼篮观音挑心。贾母向元春的襟口看去,果然没看见那长命锁,便知元春见自己赏了迎春一样的东西,心里不甚痛快。
贾母只当是小女孩儿吃醋,笑一笑便罢了。毕竟当初元春在府里金娇玉贵的养大,什么好东西都是先捧了紧着她挑。倒让她忘了,迎春虽是庶出,但在族谱上也是记在邢氏名下的,身份上并不比她差什么。
这边邢夫人见贾珠脸色苍白,眼底下一片青灰,知道必定是又在书房苦读了一夜,忍不住劝道:“不是我这个做大伯娘的啰唆,知道你这孩子肯用功,也争气,将将十五岁就已经是秀才了。咱们家还是有几分家财的,就是供你供到六十岁也是供得起的。只是你大伯常说,咱们这样的人家,原不比那起寒酸,定要‘雪窗荧火’,一日蟾宫折桂,方得扬眉吐气。好孩子,听我一句劝,读书固然要刻苦,求功名到底也别操之过急,免得累坏了身子。”
邢夫人倒是一片好心,只是说的话不过脑子,委实有些刺耳。
贾母见元春脸色一变,贾珠也有些讪讪的,又想起贾珠早逝也是由于赶考熬坏了身子,连忙插口道:“正是呢!一会儿让碧玺拿了好参熬了给珠儿补补身子,读书讲究厚积薄发,珠儿也不必急于一时。”
贾珠站起身来躬身谢了赏,仍旧坐在椅子上不说话。倒是贾琏笑道:“珠大哥哥是块读书的材料,不像我,听到那劳什子‘子曰’就头脑发昏。”
“该打!圣人也是你能编排的!”贾母笑骂道:“仔细你大哥哥恼你!”
贾母记得贾琏虽读书不通,却是个料理庶务的好手,在贾府一众男子中算是第一得力干练之人。虽风流好色些,倒也从不借势压人。贾赦那贪杯好色的性子,邢夫人并不敢很管着,到底也给贾琏带了个不好的头。又想起贾琏的外祖家倒是书香世家,便开口道:“你舅舅一家你也该常去走动走动才是。他是正经科举出身的,说不得也能指点指点你。”又想起自己的女婿林如海,虽系世禄之家,却是书香之族,从科第出身,后来被钦点为探花郎,此时尚在姑苏任兰台寺大夫。只可惜路途遥远,不能请他为自己两个孙儿指点一二。
贾琏一伸舌头,那动不动就考校自己的舅舅,比二叔还吓人。背不出书来二叔只是唠叨几句,舅舅可是要打手板子的…自己都十三岁了,也是个爷呢,总揪着耳朵打手心多丢人?
贾母哪能看不出贾琏心中的小九九,又补充了一句:“你珠大哥哥也一同去,别想着能赖过去!仔细我让你老子打你!”就不信有了张家舅爷的管教,贾琏沾了点文人的书卷气,还能再做出那孝期内偷娶二房的混账事儿来!
贾琏待要推托,贾珠面上早已带出笑意来:“孙儿早就听闻张舅舅做得一手好文章,只是不敢贸然上门求教。”叙了一回,贾母便命二人依旧去外书房读书,又有王夫人打发人叫元春回去学规矩,邢夫人带了迎春也告了退。
过了两日,贾珠果然约了贾琏登了张府的门。话说这张家是书香世家,祖上出了不少进士,那张舅爷是贡士出身,虽也读了不少圣贤书,却不是那般迂腐之人。考校了二人一番,贾琏果然被打了几板子,哭丧着脸,被罚坐在一旁抄书。倒是贾珠让张舅爷有些吃惊,只见贾珠回答问题有板有眼,颇显从容。又看了贾珠平日里的功课,不由得起了惜才之心,直言虽然文章火候未到,但仍然大有提升空间。想了一回,张舅爷笑道:“珠哥儿在国子监念书,正巧我与那国子监祭酒李大人有几分交情,带我修书一封,烦他对你多加看顾一二。”
只听贾琏在一旁笑道:“李大人自然对珠大哥哥照料有加…”冲着贾珠挤了挤眼儿笑道:“便是不看着舅舅的面子,做老泰山的也要看在珠大哥哥的份上…”只见贾珠呐呐涨红了脸,又狠狠地瞪了贾琏一眼,嘴里只是喝着不许胡说。
贾府的规矩,凡做兄弟的都是怕哥哥三分,贾琏只得讪讪住了口,又讨饶道:“横竖是在舅舅家,并没有外人么。”
张舅爷眉毛一挑,心下明白,不禁笑道:“你们贾府同那李家?”
贾珠十分不好意思道:“刚换了庚贴。”张舅爷抚掌而笑,叹道:“这也是你的造化了!得了李大人的青眼,假以时日必能金榜有名。”
听得此话,贾珠越发不好意思起来,幸而张舅爷只是随口问了两句,后又将话头转向经济仕途的学问上来。一老一小谈得你来我往,留兄弟二人晚饭方命人送回去。张舅爷因想着贾珠之才,念着贾琏是胞妹独子,又再三叮嘱贾珠贾琏常来府上做客,贾珠喜不自禁,贾琏叫苦不堪。
却说已到芒种之日,正是贾宝玉上一世生时。贾母一直命人看着二房的动静,果不其然,贾母将将用完早饭,只听那自鸣钟将将敲了几下,便有小丫头急急得跑来上房回话,说二太太发动了,肚子疼的紧。
因算好了王夫人近日便要生产,产婆乳娘,伺候的人手以及一应药材、新生儿用的襁褓被褥等物早已准备妥当。待邢夫人扶着贾母进了院子时,产婆正命人烧了热水,切了参片备用。
王夫人到底三十几岁的人了,不比年轻时那般轻松,贾母听着房里一声高过一声,虽知道不会有什么问题,但还是将心揪紧了,口里不住的念佛。
二房里丫鬟仆妇皆是神情严肃,端着水盆参茶匆匆来去,邢夫人是个没生育过的,见这种情形也是唬的不轻。赵姨娘是个不省事的,早称了病躲在屋子里听声儿偷乐,心里巴不得王夫人一尸两命。倒是绿茵奉了茶水,又劝贾母回去歇息,贾母不肯,邢夫人陪着干坐一旁。
绿茵无法,只得同王夫人的大丫鬟,名唤红梅的商议,将贾母的午饭摆在了荣禧堂厅里,婆媳俩草草的用了一回。
天色渐渐暗了下来,贾母同邢夫人的茶水也添了好几回,产房里依旧只闻王夫人叫痛。正等得不耐烦,只听王夫人忽的一声尖叫,紧接着便有产婆喊见到头了。
隔了半响,便寂然无声。贾母心急则乱,顾不得产房晦气,不听邢夫人的劝,如同上世那般急急的冲进了产房,口里问道:”既然生了怎不闻孩子啼哭?“
王夫人早已因力竭昏死过去,产婆因着无论怎么拍,那婴孩都紧抿着嘴儿不哭,正得急的满头汗,见贾母劈头问起,只是跪着求饶。贾母见此情形倒是想起来了——是了,宝玉口里可还衔着那块通灵宝玉呢!上辈子也是这般,产婆怎么拍打都不哭,自己只当这孩子养不成了,抢到怀里欲试鼻息,那宝玉便吐出了嘴里的通灵宝玉!
思及至此,贾母连忙上前道:“这孩子怎么了?抱来我瞧瞧!”
产婆低着头将襁褓递给贾母,贾母打眼一看,眼泪差点流了下来。那眉眼,像极了早逝的贾代善,正是自己的宝玉!贾母颤抖双手往这孩子下颚轻轻一抵,果然这婴孩儿小嘴一张,便吐出一块莹然剔透的美玉来!紧接着,便嚎啕大哭起来。
只因开始以为这孩子不成了,众人皆大气不敢喘的低头肃立,谁也没看见,贾母将一块通灵宝玉悄悄地袖了起来。听孩子哭了出来,满屋子人都又惊又喜,乳母忙忙将孩子接了带去喂奶,又有三四个未留头的小子抢着跑去给外院送信,周瑞家这才敢上前来,在一旁凑趣,道老太太有福,小哥儿孝顺。
外头贾赦贾政得了消息,皆是大喜,贾赦命小厮抬了几大笼子铜钱散往外头,让家丁们订了一班小戏儿并一档子打十番的,在府里戏台上预备着,又拟了帖子准备邀了几家相熟的人家,以贺荣国府添丁之喜。倒是贾政说了几句不必太过破费了。又有族长贾敬那边,忙忙的开了宗祠,着人打扫,收拾供器,给祖宗磕头,只待贾政定名后便记入族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