骤雨初歇,骄阳东升。所有的青春与年华,便在时光的流逝里化为漫天扬尘,散落到岁月的远方。
有的在无人清扫的灵牌和烛台上终其一生,有的被雪花包裹着漂浮不定,还有的被沾水的抹布无情地擦去其存在。人的命运也如同这灰尘一般,浮生滔滔,世事难料。
当初谁也没能想到,殒心诀所释放出的威力竟这般强大,不仅抵挡住了天释剑的致命一击,还摧毁了用来支撑隐龙山地脉的三圣柱,使得整个山体开始缓缓塌陷,山里的几处寺院也在接连不断的余震中损毁。
为免道晏祖师呕心沥血建造的隐龙寺毁于一旦,释迦道安不顾众人劝阻,毅然决定耗费毕生修为,重铸三圣柱。
幸亏掌教释迦深诣修心之道,才没被残留在圣柱上的戾气所反噬,可修复工作岂是一朝一夕便能完成,施咒者需在每日黄昏时分咏唱上古梵文,借曜日之余晖,洗涤圣柱的污浊之气。
后来掌教释迦因施展修复之咒,至今仍在天净阁内闭关不出,教中事务暂由妙光尊者代理,如此一来,裴邱与师父见面的机会就更少了。
作为道弘唯一的关门弟子,裴邱深知自己责任重大,绝不能荒废了修业,做出有辱师门清誉的行为。为此,他向戒律堂首座道清师叔申请了一处靠近祖师祠堂的别院住下,平日练剑练得累了,就在屋里的蒲团上坐禅悟道,其余时间他可自行安排,做一些粗活、累活,譬如他现在手头上做的事。
他用湿抹布在灵台上擦拭了一遍又一遍,直到除净了尘埃,使得所有物品如同崭新一般,便高兴地笑了笑,带着拧干的抹布转身离开。
当他回到住处,才发现自己房间的脏乱程度更甚于祖师祠堂,不过鉴于到了每日练剑
的时候,也只有待会儿再来打扫了。
这两年来,他多次回想起在圣坛上自己战败的情景,释心诀固然不是天释剑的最强剑诀,他的修为尚浅,无法发挥其全部威力,也是其中一方面原因。师父曾经说过:剑道的极致便是心道,名剑离开了剑咒师,不过是用来杀戮的武器,然心怀天下的剑咒师能做到手里无剑,心中有剑。
原本他对这句话深信不疑,但在与凌汶轩的决斗过程中,存在几处明显的漏洞:首先,殒心诀乃琳芸王为无畏之剑所创之剑诀,凌汶轩是一个枪咒师,且无任何剑术功底,怎会驾驭得了如此强大的邪术?其次,两人比武之时,凌汶轩并未携带任何武器,甚至连导灵枪都不屑使用,却达到师父所说的无剑胜有剑的境界。最后,他猜测,被深重戾气裹挟的凌汶轩很可能隐藏着一颗善心,就是这份无所畏惧的笃定才使得释心之刑不能伤其分毫。
虽然他一直坚信凌汶轩的死因和释心诀造成的内伤无关,但是随着土堆把灵柩完全掩埋,所有谜团亦被埋葬,再也没了和师叔争辩的意义。
道清对他修炼戮心诀和诛心诀颇有微词,认为这两招杀意过重,不适合长久修炼。不过他倒是不以为然,所谓木剑无锋,杀气再重也仅能斩断竹叶,用来伤人还远远不够。
裴邱刚收剑回鞘,所想之人便踏风而来,只见道清左臂一挥,顺势接过剑风扫过的一片树叶,用力握于掌心,右手拂尘一拨,掐指一算,面露浅笑。
“两年了……她终究还是来赴约了……”
“师叔!你指的是……”裴邱随即把视线转向隐龙山下。
一行由众修女组成的队伍缓缓走来,圣歌响彻天际,引得寺中的释僧们纷纷停止手中忙活,向同一个方向望去。
领队的正是已升任为圣灵修女瑰熏儿,与低阶的黑领白袍修女服不同,高阶修女所穿
服饰以蓝白色调为主,发愿即发贞洁、仁慈、忠诚三圣愿,手持天耀圣经,引嗓而歌,向女神发终生愿,象征着对信仰的忠贞不渝。
三位中阶修女走在瑰熏儿的身后,她们三人都来自伊朵莉丝修道院,以前是凌汶轩所教班级里的学生,毕业之后,由于成绩优异,获准成为可以穿白袍的护卫修女,纯白意为给所守护之人带去真诚的福音。
她们从各方面来看都非常相似,唯独不同的一点是民族:吴茹忆是一名金发绿瞳的玱绿人,该民族仅在隽龙联邦以西的原始森林之中才有分布,其它地区极其罕见。钟碧陌是一名洁鲁尼人,幼时由于不服信天赐教的父母管束而离家出走,来到伊朵莉丝修道院之后改信天耀教。
至于和引路释僧攀谈的白素冴,则是一个土生土长的隽龙人,只见她柳眉微挑,双目圆瞪,表情显得很不高兴。
“你是不是听不懂人话?要不要我用古隽龙语重复一遍,我教圣灵修女早在两年前就已立下誓言:此生不会再踏入隐龙寺半步。”
“这只是她不愿回忆起悲伤往事的借口罢了。”裴邱顺着山上的石阶走下,阴冷如锥的声音中带着些许讽刺。
“是你!居然还敢出现,难道你不怕我杀了你吗?”瑰熏儿极力压抑着心中的怒火。
裴邱表现得并不惊慌,斜扯嘴角,笑道:“你不会!因为凌汶轩不是我杀的,否则七绪剑早已穿过我这个将来与你们同行之人的胸膛了。”
“你这是什么意思?”瑰熏儿横眉冷对道。
“两年前的嵌山一役后,我师父从战神石窟寻回的文物中找到了关于《释迦真经》的一些线索,此经对本教至关重要,不幸却落入贼人手中,失传已久。”为表敬重,裴邱缓
缓抬臂道,“若贵教能助我寻回此经,定是功德无量之大事,付出再大的代价我也在所不惜,我多年来的苦修也是为了今日。”
未等瑰熏儿回答,一旁的白素冴忍不住插话道:“我们此行只为迎回本教巡游神父的灵柩,寻经一事并无多大兴趣,况且我的导师因贵教而丧命,凭什么让我们帮助一群异教徒和仇人?”
“关于凌汶轩的死还有诸多疑点,不可妄下结论。”裴邱叹了口气,拱手道,“既然圣灵修女不愿随我上山,那就请三位护卫修女上山会见代掌教尊者可好?师父有样东西需要转交给你们。”
瑰熏儿朱唇微蠕,思考了一会儿,点了点头。
随后,三位护卫修女跟随裴邱的脚步迈上山道,身形渐远。
其余人在瑰熏儿的号令下,来到位于山脚西面埋葬凌汶轩的坟冢处,准备迁葬事宜。
石棺在一阵铁锹声中破土而出,释僧们费了好大力气才搬上置货的马车,并用绳索将其从四个方向固定住。
众修女纷纷十指相扣,口中默念祷文,意在呼唤逝者的灵魂。
词文大意为:世上有的生者都是为亡者而活,有的亡者虽然逝去,但是从未被生者忘却。异地的土壤使他难以安眠,家乡才是他魂魄的最终归属。神会庇佑所有思乡之人,不会遗弃他们热爱的土地。
圣歌唱毕,伫立于原地的瑰熏儿千头万绪,往事的种种从石棺上冰冷的温度中溢出,穿过她的手心传递于脑海内。
她忘不了两人的幼年誓言之吻,忘不了自己当初身为护卫修女之时,她对他的承诺,忘不了他不畏艰险独自承担很多教务的身姿,忘不了那台用来治疗他伤痛的旧轮椅……
“难道我就忘得了吗?”
背后突然传来清脆的声音,瑰熏儿转过头,正对上远方被杂草挡住的女人。
草原上的微风吹拂着女人帽上镶嵌的紫瞳花瓣,视线透过半闭的睫毛,模糊不清,黑色的洋伞裹着一缕银丝,深陷于每一步脚印,留下圆锥形的凹坑。
“小娜?你终于来了。”瑰熏儿的眼眶不禁饱含热泪。
“可以让我见他一面吗?”幽娜脱下沾着湿泥巴的手套,面无表情问。
瑰熏儿满是歉意地摇了摇头道:“都两年了,说不定神父大人的尸体早已腐烂,而且石棺早已装载完毕,再搬下来的话多有不便,就怕你见到了会留下心理阴影。”
“不见也罢!可能神父大人还没原谅我当初没能救他。”幽娜抖了抖身子,蔚然叹息。
“你千万不要这么想,其实比起我,这件东西更适合留在你身边。”瑰熏儿说着令身边的一位修女捧出一个精致的木盒。
只听“咔嚓”一声,凌汶轩生前所用的导灵咒立枪便展现在幽娜面前。
幽娜轻抚,由此回忆起的往事并不比瑰熏儿少。
为了让她同意接受导灵,瑰熏儿把凌汶轩在隐龙寺圣坛上的话又重复了一遍。
此话深深打动了幽娜,她摘下胸前的梦境石,默念咒文,一道白光闪过,导灵便被封存于梦境石中。
“看来神父大人给你的天机匣与梦境石成功融合了,上天注定选择你来完成他未尽的事业。”瑰熏儿深吸了一口气,挥了挥手,“今日一别,不知道何时才能相见了,你我二人难说再见。”
“是啊!即日所有同伴都分道扬镳,曾经光荣的七神器探险队不复存在了。”
望着离去的车队,幽娜心里诸多感慨,但瞬逝的时光容不得她暗自神伤,成为著名吟游歌姬之后,还有很多繁琐的事情等着她去处理,就在这眨眼间的工夫,不远处站在马车前的女经纪人已经很不耐烦了。
不过是忙里偷闲来悼念一下逝去的同伴,有的人就是不解风情,总爱跟你计较。
幽娜收住脸上惨淡的笑容,向着马车的方向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