所以说,到底要不要去找陈永军帮这个忙。
这个问题,陈川足足想了三天。
他在医院给父亲陈爱国擦身的时候想,回家给母亲李秋萍煮饭收拾菜地的时候想,回学校的大巴车上想,直到回到宿舍之后还在想。
他在想父亲所剩不多的医药费,在想母亲时而糊涂时而清醒,在想肇事者什么时候能给陈爱国赔偿,在想只剩下几十块钱的钱包,在想昂贵的教辅,在想同学的可望而不可即的补习,在想他还没有缴纳的学费——在想所有那些他有心无力,焦虑并且无解的问题。
直到第四天,班主任秦老师委婉地问了陈川一个问题:“陈川啊,”他的表情夹杂着为难和同情,“现在开学了,全班就你一个人还没有交学费。”班主任观察着陈川的表情,叹了口气,继续说:“没事,有困难就跟老师说,老师给你想办法。”
陈川艰难地点点头,说:“我知道了,老师。”然后不等班主任回话,他就匆匆朝秦老师鞠了个躬,慌慌张张地离开办公室了。
秦老师一个人在办公室里叹气,偶然听到一耳朵的同事悄悄问他:“这个就是你们班上的那个陈川?就是那个家里出事的孩子?”
“对,就是他。理科成绩特别好,英语弱一点,不过农村下来的孩子嘛,能理解。”秦老师一边叹气一边和同事说话:“本来都好好的,结果他爸爸听说在工地上把腰摔伤了,现在连医药费都很困难,更别说学费了。还有个妈妈,好像也是生病,总之,一家人,可怜得很。”
同事是文科班的老师,没教过陈川班上,因此一直只是听说有个高三的学生家里很困难,这次才听说了详情。女教师天生心肠软,又听秦老师说个好孩子,忍不住就开口:“实在不行就上报给学校吧,给他捐钱什么的,学费才多少啊,就整个年级一个孩子几块钱,哪里就读不起书啦?”
“他的运气就是太差啦。你们文科那边哪个班好像也是学生出事,不是才举行过捐款?所以学校方面也觉得这样做一般的学生可能会有意见。现在的孩子啊,不好说的。”秦老师脸上露出复杂的表情,现在学生不在,他脸上一阵赛一阵的难过,“陈川真是个好孩子,人品德行哪样都好,成绩也好,怎么就他遇上了呢?”
同事也跟着唉声叹气。他们是老师,对待学生不说跟自己的孩子,实在也没有差太多,现在学生出了这样的事,学校还帮不上忙,老师那种难过的心情真是形容不出来。
陈川昏头昏脑地回了教室,还好整个下午都是自习,他都在机械地做卷子,等反应过来,已经晚饭时间。宋嘉收拾好桌子等了他几分钟,发现陈川还是愣愣地盯着卷子发呆,不由好奇地敲敲桌面:“喂,想什么你?这么专心。”
“啊?下课了?”陈川仿佛从梦中惊醒。他自浑浑噩噩中醒转过来,看见宋嘉那张皱着眉头大惑不解的脸。他勉强笑了一声,抬手往脸上抹了一把,“有道题想不明白。”陈川含糊地说,然后草草归拢了卷子,“走吧,我们吃饭去。”
宋嘉跟他一前一后地出了教室,两个人到食堂打了饭,陈川盯着宋嘉的托盘很有些吃惊地说:“你今天要吃这么多!”尤其是那个鸡腿!宋嘉居然拿了三个!除此之外还有肉丝炒菜和一大碗饭!
“我好久没吃鸡腿了,突然就特别想吃!”宋嘉在座位上嬉皮笑脸地坐下来,看似随意地说:“我要真吃不完就给你吃!”
陈川正在扒饭的动作顿时停下。他表情复杂地看着宋嘉,后者高高兴兴地正在啃鸡腿,啃得满嘴流油还要抱怨不够入味。陈川觉得眼角一阵阵发热发潮,他低下头使劲儿咳嗽两声,然后抬起头从宋嘉盘子里叉走一个鸡腿:“你吃不下就真的别拿这么多啊!我也不太喜欢吃鸡肉的!”
宋嘉立马抬头,眼睛瞪得溜圆,惊讶极了:“不对!你爸明明说你最喜欢吃鸡腿……”然后他后知后觉地闭上嘴巴,在陈川的一脸无奈里低下头把鸡腿啃了个干干净净,死活不肯再接陈川话茬。
后来陈川提起来,说那是他整个高三吃过的最好吃的东西。
他们三两口吃完饭,然后又赶紧去教室,路上碰到了方平——他家在学校附近给方平租了一个老师家的空房子,所以他一天三顿都能回家吃饭。
方平笑得没心没肺连蹦带跳地跑到两个朋友身边,一手一个地压到宋嘉和陈川肩膀上,宋嘉立刻觉得一个秤砣往他身上压下来了……“你是不是长胖了!”一边奋力把方平的胳膊从肩膀上薅下去,一边特别嫌弃地开口说:“你肯定就是长胖了!看你胳膊比以前起码胖一圈!”
陈川也被压得整个人都弯了一下,他个子虽然算高,但实在是三个人里最矮的,还是最瘦的,所以宋嘉觉得是秤砣,那陈川就觉得是个集装箱了。所以他觉得这回很可能不是宋嘉嘴贱而是很难得地说出了真相。
“你把手拿下来!”两个人费力反抗,哪怕方平仗着体重优势不断压制,还是没能敌过两个人的同心协力,最后被宋嘉和陈川一起联手架起来作势要扔到池塘里:“还敢不敢!”宋嘉威风凛凛地喝问:“赶紧说!”
“不敢了不敢了!我靠宋嘉我真的要掉下去了你赶紧把我放下来!”因为角度关系,方平只觉得碧绿的池塘水面离自己的鼻尖就只有那么一丢丢的距离。
三个人嬉笑着打闹了一阵,陈川笑得气都喘不过来,腿都快软了,宋嘉也是衣服气喘吁吁的样子,方平一边委屈地把挣开的衬衫扣子扣好,一边顾影自怜,浑身上下散发着一股幽怨的气场:“你们就是嫉妒我的美貌……”他学着不知道从哪部电视剧里看来的动作,冲宋嘉丢了个妩媚的眉眼:“奴家我好伤心……”
溽热难耐的傍晚,两个人被恶心得一起打了个寒颤,齐齐对方平竖了根中指,异口同声道:“去死!”
晚自习上完,方平突然叫住陈川,“我今晚上去你们宿舍住呗。”他笑得一脸欠扁的样子说,“反正明天教师节,白天都不上课,我们可以睡懒觉。”
“我们没有多余的床啊。”陈川显然没想到方平会突然来这一出,他呆了一下,把手里的卷子垛齐了拿上,一边推开椅子走出来,一边扭头跟方平说:“宿舍只有风扇哦,晚上这么热你受得了啊?”
听到没有空调,方平脸色哀怨地抬头看了宋嘉一眼,转过来面对陈川又是一脸的笑嘻嘻,满脸不在乎地说:“没得事没得事,就一晚上而已嘛,况且现在晚上也凉快了,吹风扇就可以了就可以了。”
陈川的视线从方平移到宋嘉的脸上,又移回来,往复两回,他“哦”地一声,然后意味深长地说:“你要来就来嘛。”陈川施施然地拿起卷子一个人往外走,“我觉得你多抗热的,晚上你就和宋嘉一起在上铺睡哈。”
方平一颗心苦得简直如同在黄连水里头泡过一样。他哪样都好,就是受不了热,也就是这个原因,所以才坚决不住宿舍要在外头租房子住。他真是十分哀怨,十分悲愤地瞪了宋嘉这个罪魁祸首一眼,悲壮地拎起自己的书包跟在陈川后头走出去。
结果刚出教室,就看见赵默手插裤兜靠墙站着,看见他们三个出来,站直身体,推了推鼻梁上的眼镜慢条斯理地说:“你们动作真的好慢。”
陈川觉得自己完全不惊讶,他木然地看着赵默,一字一句地问他:“你是不是也要来我们宿舍住一晚上?”
“我已经跟家里说过了。”赵默倒是一直住家里,他完全无视了陈川犹如贫农被地主欺压的脸色,自顾自地和宋嘉还有方平打招呼:“你们真的好慢,窝在教室里头干啥子嘛?孵蛋嘛?”
方平嘿嘿地傻笑了两声,不敢轻易接赵默的话茬,倒是宋嘉很有不怕死的精神,顶了赵默一句:“我们孵得出来,你敢不敢养嘛?”
“也可以啊。”赵默要是两句能被宋嘉为难住就不是赵默了。他一脸智障走开的嘲讽表情,斜瞥了一眼宋嘉说:“你要是有那个功能,不要说我帮你养,还帮你申请吉尼斯世界记录。”
宋嘉吃瘪,后知后觉地闭紧嘴巴,他在心里跟自己说:真的,作是一种病,得治。
“我们寝室里这么热……而且你们两个去了睡哪里啊?”陈川简直哭笑不得,不过面对赵默他向来气短三分,更不敢跟这个神人讲理,只好一脸憋屈地点点头,“好吧好吧,”他最后还是无奈地妥协了,“要是不嫌热你们就来吧。”
后来到了宿舍他才知道为什么这两个人这么笃定——宋嘉把他和陈川的棕垫还有席子都从床上扯下来,把地板仔仔细细地擦了一遍,直接扔到床上,他一屁股坐下去,拍拍席子,笑得见牙不见眼地对已经完全无话可说的陈川说:“今天晚上大家一起来聊天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