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爱国脸上没什么表情。他木着脸想是在想什么,过了一阵冷冰冰地开口说:“喊川娃儿回学校的是我!你又不是他老汉,操的是啥子心?我屋头的娃儿,我说了算!他一个十几岁的娃娃,不读书还要做哪样?!”
陈向前愣了愣,可能是没反应过来之前陈爱国怎么就突然变脸了。他瞪大眼睛,那声音就差是喊出来那么响亮:“哥,你啥子意思嘛?未必你以为我是要害川娃儿?”陈向前又是委屈又是愤怒,“陈爱国!你看你个人这一身的伤!这回是你运气好!医生啷个说的?再高点或者是再偏点,你就要瘫痪老哇!到时候你们全家啷个办呢?川娃儿啷个办?你堂客啷个办?”
“那我现在还没瘫!我还没死!这屋头还是我做主!”陈爱国硬邦邦地给弟弟顶回去,“哦,陈川现在不读书就是为我好啦?就是为屋头好了哇?那他这辈子还能做啥子?一辈子的农民还是一辈子的木工?他做得来?你屋头的娃儿,说起出去打工好找钱,你说哈都在干啥?”他实在是伤得不轻,现在已经是疲累得很了,但仍旧打起最后的精神跟陈向前吼:“我是陈川他老汉一天,陈川就必须给我去读书!他读到大学,我供到大学!他读到啥子博士硕士,我供到那个博士硕士!”
“哎呀我跟你说不清楚!”陈向前一跺脚,他知道陈爱国骨子里头有多犟,怒容满面地指着陈爱国吼:“你都是把别个的好心当成牛肝肺!陈爱国,我把话放在这儿,你们陈川再读也读不出来个王百陆,你以为他是凤凰嗦?我看你们一家就只有受穷的命!”
“你给老子爬!陈向前,陈川要是不读书了,老子从床上扭得动,就爬起去烧你们屋!”陈爱国死死地瞪着陈向前,胸膛剧烈的高低起伏,脾气暴烈地将一字一句从牙齿缝里磨出来:“你要让你们娃儿做苦受难一辈子,那是你!敢拖到川娃儿一起,那你就试哈儿!”
陈向前虽然愤怒,但仍旧心虚地不敢看他。陈爱国是他一个爷爷的堂哥,从小就沉默寡言,但是人确实聪明能干,只是当年屋头太穷,实在是读不起书,他才只念完初中就没有再读下去,所以现在对娃娃读书特别上心,尤其不赞同亲戚早早地把小孩送出去打工。而陈向前也很难说心里头是不是有点其他的意思,他承认看着陈川在市里念高中确实嫉妒,他说堂哥送陈川读书要受穷,一方面是事实,另一方面也是在说酸话。但是这些话,他又怎么能说出口。
“好好好!陈爱国,你就当你个人的好老汉,天底下就只有你一个好人,别个都是见钱眼开,狼心狗肺!”陈向前往地上啐了一口唾沫,一把拉开病房门,却看到陈川直挺挺地站在门外,脸色苍白地看着他,陈向前心底那点心虚又冒了起来,让他想也不想地一把把陈川推出个踉跄,吼他一句:“龟孙子看啥子看!你硬是以为你老子跟你了不起哦!”
陈川噔噔噔后退三步才勉强止住,病房隔音不好,他去了卫生间回来在门外就把里头两个长辈的对话听得差不多,要说心里没有点触动那是不可能的,但是现在面对年长他许多的壮年叔叔,也只好选择低眉顺眼地保持沉默。
“川娃儿,你给我滚进来!”陈爱国在里头爆喝一声,“理麻清楚了,马上给老子去买票坐车回市里,回学校,你要是敢不回去,那就不要再认我当你老汉!”
陈川鼓起勇气暂时没管他爸,先耷拉着脑袋低声跟陈向前说话:“三叔,这回老汉的事多谢你,我老汉脾气不好,我是晓得你是为了我好,为了我家好。”
“但是三叔,我还是想读书,我晓得个人没得用,不像哥哥他们出得色,我也只能读点书,不让我读书,我不晓得我还能干什么。三叔,我真的要回学校了,我,我要对得起我老汉……”他的声音哽咽了一下,“我老汉的事,还要请你多照顾。”
然后他就深深地,深深地对着陈向前弯下腰去。
陈向前眼神百般复杂地看着陈川,许久终究是叹了口气,没好气地说:“老子上辈子不修好,这辈子才跟他陈爱国做兄弟!算啦,他是病人,我不跟他一般计较。他喊你回去读书,那你就好好的读出个样子来!川娃儿,以前你是用你爸爸血汗钱,现在你就真的是在喝他的血,吃他的肉!”陈向前声音颤抖,他喘着粗气,把牙关咬得嘎吱作响,“你要是不读出个名堂,你对不起你老汉!”说完他狠狠一跺脚,扭身风风火火地走了。
陈川失魂落魄地走进病房,刚抬头就发现陈爱国一双眼睛盯着他看,眼神里说不出来的复杂,他浑身颤了颤,一步一挪地走到父亲床边,低着头嘴唇不断嗫嚅,就是什么都说不出口。
最后还是陈爱国打破了父子之间古怪而伤感的寂静。“川娃儿,莫听你三叔的,他屁求都不懂,”陈爱国声音放低了一些,带着僵硬的,不习惯的亲近和安抚:“你要听你老汉的,要和好生读书,啊,听到没得?”说到最后又习惯性地吼了一句。
“嗯。我晓得老。”陈川轻轻应了一句。然后他又沉默了,帮父亲看了点滴,喂陈爱国喝了几口水,又打来一盆水帮他擦了身体,最后拧了帕子细心地搭在陈爱国手边,想了想怯生生地说:“爸爸,那,我们,我们就找个护工嘛。”
“护工?你娃儿晓得要好多钱不嘛?唉,算了,你先说。”习惯性地就要骂儿子几句,结果话出口才想起现在的情况。陈爱国苦笑了一声,“现在不请护工,确实这也是没得办法了。”
“我刚才在医院门口那个小卖部听老板说,他们有个亲戚就是做护工的,不是医院的,所以要便宜点,一个月七百块样,说要是要是我们愿意的话,今天晚上就可以过来照顾。”
“七百啊……”陈爱国原想拒绝,这个价钱对于他们来说仍旧是太贵了,但是除此之外确实又没有办法,最后他只好长叹一声,郁闷地骂了一句,还是说:“要得嘛,你喊那个人来嘛。”最后忍不住催促道:“还有你!还不快点走!大巴车都没得了!你看你耽误了好久!”
最后陈川终于回学校了。他先去小卖部和老板谈好,又等了半个小时护工,等到人之后悄悄把各种事一一交代,最后反复拜托对方,请对方好好照顾陈爱国,“我爸爸脾气可能不是很好,有时候要骂人,但是他心绝对是好的,也不得无缘无故地骂人,阿姨,我马上要回市里头,我爸爸就拜托你照顾了。”
对方是个爽朗明快的中年女人,闻言大大方方地说:“小兄弟,我做这行七八年咯,哪个都说我照顾得好,你放心,病人不舒服,脾气都有点怪,只要不要到处装怪,我肯定会好生照顾他。”
陈川险险赶上了最后一班发往市里的大巴车。哪怕是夏日,浅淡而透明的靛蓝夜空也取代了最后一抹夕阳,无数的星子在夜空中闪耀,大巴车飞快地奔驰在高速路上,随着时间的流逝,夜色不断加深,连绵的丘陵沉浸在逐渐变浓的墨色之中,变成一座座黝黑的,无法看清面目的石像。陈川撑着头,呆呆地注视在眼前飞掠的景象,心里一片茫然。
陈爱国在他走前和他交了一回底,一向硬气的他终于在现实面前服了软。他万般无奈并且痛苦地告诉陈川,他的学费这次也许没办法及时交上了。陈向前这次来不仅是和他吵了一架,也说到了肇事者的问题——虽然没有明说,但言下之意就是一时半会医药费可能要靠自己先垫了,而且工地那边态度也逐渐捉摸不清,虽然这次也交了后续的治疗费用,但是距离治愈出院却差了好大一截,但是不是还有再下一次,陈爱国自己都不敢说。
高三还有一年,但是陈川却不知道自己的学费在哪里,更何况他是个活生生的人,生活在一个现代化的城市当中,走到哪里都要钱。哪怕陈爱国伤愈之后可以再度工作,但是伤筋动骨一百天,还想像之前那样在工地找个高强度的活计暂时是不可能了,这起码就是大半年过去,可高三也就大约只有这么长,就算陈川吃上一年的白饭咸菜,在食堂里那也是要钱的。
高三不仅意味着数不清的卷子和习题,也意味着许许多多的教辅,这些都不在免费的范围当中,陈川能饿着肚子学习,却没办法连这些都能应付过去。他浑浑噩噩地坐上了回到学校的汽车,却实在不知道,这样一无所有的他回到学校,面临人生的巨大关口时,还有没有一往无前的勇气面对未知的未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