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默还记得当时到这个学校来的场景。
他们从正门进来,当然就不是现在这个狭窄的角度。至少能看得到三栋呈品字形的建筑——这是这所中学全部的教学楼;中间是一个渣土操场尽头处有一架破破烂烂的篮球架,围墙下有五六个乒乓台子,然后他们在教学楼的背后发现了一幢低矮的,黄泥糊墙黑瓦覆顶的老房子,甚至还在上面发现了隐隐约约的白色大字——“计划生育好”。
现在他们所看到的,和那时候相比,没有任何改变。
来自城市的三人组脸色复杂,但是陈川却高兴得很,他兴致勃勃地给其他几个人指:“这里是我初一的教室,初二我们就搬到后面的那栋楼去了,最边上这栋楼是高中部,后面是食堂。”
“前面的这排树还是我们初二的时候植树节那天老师带着我们栽的,可惜后来还是死掉了两棵,被附近的农民要走了。”
“要走干嘛?”
“我们栽的是松树嘛,别人要去熏腊肉,味道很香的。”
“哦……”
就像陈川说的那样,整个初二还在补课,空荡荡的走廊里回荡着各种各样的声音:“这道题上次我们刚讲过……”“倒装的用法大家还记得吗?”“这个角和这个角加起来是多少?”“这个地方,我们需要画一条辅助线……”
陈川露出怀念的表情。他悄悄地停在了某个教室的后门,探着头小心地从后门的玻璃往里看。然后缩回来嘿嘿笑着说:“老师看见我了,好像还瞪了我一眼,他可能以为我是其他年级来学校玩的学生吧。”
他指指楼梯,意思是他们上楼去看看。三个人会意,点点头,像他那样放轻脚步往上走。稍微走远一些,陈川吁出一口气,这才拍拍胸口,心有余悸地用正常的音量跟他们说:“那个老师以前教过我一年,特别特别严,还喜欢骂学生。”
宋嘉指指楼下:“你也被骂过?”他问。
陈川不好意思地笑笑说:“当时全班都被骂过,骂得特别难听。”他皱起了眉毛,显然是想到了特别不愉快的回忆:“比如我们班上有个人被他骂是饭桶猪头,就因为别人的饭盒比较大,还骂女生要……”他含糊了一下,“反正特别不好听,当时有个女生就哭了,然后当天晚上家长过来,差点打了他一顿,这才收敛了一点。”
三个男孩子都不约而同地皱紧眉头。在他们的校园生涯当中,这种师德败坏的老师会出现在流传在学生中间的传闻里,但是像陈川这样亲身遇见的确是从来没有过的事。相反,随着年纪渐大,老师们也开始注意到保护学生的自尊,至少在城市里,从两千年之后,素质教育的提倡从某个角度来说的确改变了传统的师生关系。
他们现在已经走到了三楼,停在了某间教室的门前。里面没人,宋嘉抬头,发现门前挂着手写的初一三班的木牌。
也许是学生粗心,也许是假期当中还有别的用途,这间教室并没有锁起来。陈川试着推了推,门发出嘎吱的,不堪重负的声响,然后顺着那股轻微的力道打开了。
和宋嘉他们曾经读过的初中相比,这里实在是太旧也太破。老式的木质桌椅,油漆斑驳的讲台和占据其后整整一面墙的黑板。粉笔头散放在黑板槽和讲台上,黑板上还留着一些乱七八糟的字迹。
除了头顶四顶电风扇以外,没有任何电气教学设备。没有投影仪,没有电脑,没有任何一种现在城市学校司空见惯的教学仪器。后来他们在教室前门背后发现了木质的量角器和三角尺,然而除此之外,再也没有了。
“这是我初二的教室。”陈川怀念地环顾四周,然后顺着记忆来到一张普普通通的课桌前,他绕着桌子转了两圈,又弯腰在书桌洞里看了看,伸手摸了摸。最后招手让其他几个人过去:“来来来,看看我当时的桌子。”
“你怎么认出来的?”方平好奇地问,“是不是用刀子在上面刻记号啊?”
“我们不许这么干的,被发现要赔桌子。”陈川摆摆手,指指课桌角上的一个缺角,“当时这张桌子被摔过一次,这个地方就被摔破了,接缝的地方都摔松了,在里面放书的时候特别容易卡住书页,后来我爸就拿松香把那条缝给堵起来,外面看不到,但是伸手进去摸是可以摸到的。”
宋嘉依言伸手,一脸惊讶地说:“真的有!”
陈川呵呵笑着一脸满足地说:“是吧?”
三个人互相对视一眼,赵默清了清嗓子说:“现在快四点了吧?”
宋嘉从来没这么机灵过——“对啊对啊,我们现在下山吧?”他紧接着赵默的话说,“从这里到镇上还得再走一段对吧?”
方平一个劲儿在旁边点头。
三个城市来的男孩第一次意识的他们和陈川中间有着巨大的,不可弥补的鸿沟。
陈川第一次使用电脑,是初中二年级和同学偷偷去镇上的网吧,一个小时四块钱,他舍不得,只好站在同学旁边看了一个下午。而宋嘉他们,无一例外都是从小学时代就开始学习和使用电脑,进入两千年之后,他们的家庭也无一例外添置了电脑,开通了宽带。
虽然他们和陈川是同龄人,但从某种意义来说,他们并没有活在同样的世界。如果这是百米赛跑,那他们的起点线比陈川远起码二十米。
这个发现让他们心里并不好受。和理所当然承认所谓的城乡差距的成年人相比,少年天真而冲动,他们真的相信世界美好,人生平等,不会有人告诉他们,你的出身决定了你的学校,你的座位。他们只觉得穷是一种形容词,却不知道这种形容词能让人感受到这个世界最深的恶意和最可悲的绝望。
所以他们没办法在这个承载了同学美好回忆的教室里呆下去。因为他们不想对陈川表露同情和怜悯——他们认为陈川也不需要。但是呆在这个学校,呆在这个教室里,他们很难保持表情。也许其他人的确会认为,作为乡镇中学来说,陈川的初中的确算得上不错——它拥有三栋并不算老旧的教学楼,有基本的教学设施,维持着一个不错的教学秩序——但是就宋嘉他们看来,这种意义上的不错,甚至没有能达到他们的最低限度。
回程的路上城市三人组默默无语,就连方平都提不起说话的兴致。赵默是三个人当中唯一一个没怎么受到冲击的,他毕竟几年前来过一次,除了惊讶几年过去这里毫无改变之外,赵默没有其他太多的感想。
他们没在三角镇上呆太久的时间。一方面宋嘉他们还要回县城,去宋嘉外公家吃晚饭,另一方面,镇上乏味老旧,陈川很抱歉地告诉他们这里只有赶场天才会热闹,平时许多小店甚至是不开门的——他们大多数就住在店铺的楼上,只有逢年过节和每三天一次的赶场会开门做生意。
小镇生活节奏缓慢却谈不上安逸——贫穷就像白纸上的墨点一样明显。男孩们从电视上所看到的闲适古老,美丽传统的古镇,在这里化为乌黑发臭的河流两边是腐朽开裂的吊脚楼,没有城市规划,更谈不上公共卫生——走完整条街,他们一共发现了两个堆得满满的垃圾箱。
宋嘉默不出声地看着这一切。他突然明白了父亲宋初为什么轻易答应了让他们来到这个和他们的生活全无关系的乡镇。父亲的安排在此时凸显出了最大的意义——你们应该感激自己的家庭,不然你们就必须面对和陈川差别不大的生活环境。
陈爱国所希望陈川用来招待朋友的“冰糕”三个男孩都没吃。一方面那种裹着黏糊糊的糖纸,明显用糖精和水兑出来的冰棍三个人都敬而远之,另一方面,他们实在不忍心看陈川付钱——皱皱巴巴,明显被主人捏在手里很久的纸币让人看了心酸。最后他们在街角找到了一家凉粉店,五毛钱一碗,冰滑爽口,比什么冰棍儿饮料好吃太多;店里还卖凉面,一块钱一大碗,酸甜里带着辣味,让走了大半天路的四个人吃得头都抬不起来。
因为年初刚修了路,现在从三角坐班车去县城只要一个小时,四个人有闲地呆到五点上车的时间,陈川又跟变戏法一样提出来一大袋子的青橘和李子——“这都是我家自己种的,不值钱,就是吃之前得放几天,不然太酸。”陈川把袋子塞到宋嘉怀里,嘱咐他道:“你们要是晕车就剥橘子吃。”
方平叹为观止:“你从哪儿提来的啊?”赵默也从后座上探出半个身默默无语地瞪着宋嘉怀里的水果。
“我爸提前放在镇上我姑婆婆家里,他早上过来接我们的时候放的,就是让你们下午走的时候拿。”陈川轻快地从车上跳下来,跑到车窗前跟朋友们道别:“你们路上小心啊!开学见!”
宋嘉低头看看怀里的橘子,复杂难言地和赵默方平交换了一个眼色,笑了笑从车窗里挤出脑袋大声喊:“开学见!”然后他冲陈川挤挤眼睛,笑嘻嘻地说:“回家好好检查作业啊!”
陈川同样笑着回应道:“你们也是啊!赶紧把剩下的作业做完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