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爱国挟了一筷子鱼肉放到陈川饭碗里,他还有些懵,想了想问:“你说你同学让你暑假里去他家里头补课哇?”
陈川把嘴巴里的饭咽下去,点点头说:“对头。”
这个回答让顿时让陈爱国有点吃不下饭。他从衣兜里翻出半根没抽完的皱巴巴的烟,闷不吭声地划了根火柴点上,丢了筷子不说话了。
陈川也有点难受。他的筷子在饭碗里无意识地戳动,把好好的一块鱼肉戳出无数的洞来,最后混在饭粒里,全碎成渣。
李秋萍懵懵懂懂地睁着眼睛看看陈川又看看陈爱国,也不安地放下饭碗,怯生生地问:“你们不吃了哇?”
这句话让一老一少两个男人立刻惊醒,陈爱国掐灭了只剩下小半截的烟头爱惜地放回衣兜里,顺手就一巴掌扣在陈川头上,瞪眼一喝:“你端着饭碗在梦游啊?!快点扒饭!”又不由分说地往儿子碗里挟菜,最后堆成了一个小小的山丘。
陈川早就习惯了他老子时不时的巴掌,倒是李秋萍有些惊惶地看了看陈爱国,又看了看陈川,半天才嗫嚅着嘴唇说:“不要打,不要打陈川脑壳……打傻了……”
陈爱国立刻说:“不打不打。”又往妻子碗里挟鸡腿,“你吃这个。”
一顿晚饭,就这个四十好几的男人最忙。
晚饭后陈爱国扶持妻子去洗了澡,又安置了她,看她睡着了,才检查了蚊香和蚊帐,小心翼翼地踩着嘎吱作响的楼梯下来——陈川说还要做作业,他那屋里太闷,留在了堂屋里。
陈爱国在儿子背后站了半响——下楼时的动静都没惊动陈川,他将全部的注意力都放进了无穷无尽的题海里。少年正在抽条长个子的时候,瘦得几乎脱了形,蝴蝶骨高高地支棱着单薄的衬衫,顶出了一个小小的凸起。他头发新剪的,头顶有几根头发倔强地立着不肯顺服地倒下去。
轻声轻脚地走到儿子对面拾了根长板凳坐下来,陈爱国咽了口唾沫,忍住了没拿烟出来抽。他听人讲高三最重要,又听说烟气对孩子的眼睛不好,现在除了心烦,陈爱国已经很少在陈川面前抽烟了。
他端了大茶缸子,低头有一口每一口地喝茶。放凉的老荫茶解暑解渴,可惜就是解不了他的心火。
陈川一口气做完一套题,才有空站起来伸展一下仿佛锈死的关节,结果刚抬头就看见他爸坐在对面,吓了一跳:“爸,你啥子时候来的?”
“你在做题,我就没喊你。”陈爱国慢慢地同陈川说:“我看你这回的卷子比以前要多啊?”他试探着找了个话题开口。
“马上要高三了,作业是要多些。”陈川回答父亲,他心里也有些纠结,唯恐陈爱国不开心,因此显得格外小心:“爸爸,我同学喊我一起补习。”
陈爱国沉吟了一会儿,问:“你们学校的补习啊?”
“不是,学校在开学前十五天开始补习,这个补习是同学家里头给他找的。”陈川脸红了,他觉得羞愧——这是可以在父亲面前暴露出来的部分:“我同学喊我一定要来。”
陈爱国砸吧了口茶水,在这个问题上他无话可说。在他看来,自家儿子没有一处不好,真要说的话,就是父母无能,拖了孩子后腿。他觉得无颜面对儿子,又带了些无法诉诸于口的愤怒——干巴巴地开口,听上去就像带了火气:“他喊你就一定要去啊?”
“也不是。”陈川结结巴巴地说——他从小在陈爱国的巴掌下长大,对父亲的畏惧刻在了骨子里,看着陈爱国像是要发火,他一下着了慌:“我,我不去也可以,也不是一定要去的……”最后一句话几乎听不清了。
父子间沉默了一阵,陈爱国从兜里翻出那根所剩不多的烟头,他低了头点烟,长长地吐出一口烟气,觉得口舌发苦,但还是咬着牙关说:“你同学喊你去,我看你也想去,去都去嘛,到别个屋头好生点。”
说完匆匆起身上楼,把还在发愣的陈川一个人丢在了堂屋里。
陈川没在家里留几天。严格来说,第三天他就坐车回了市里,带了一大书包的干货——陈爱国唯恐陈川给宋家添了麻烦,硬是塞了十几根香肠腊肉,一大包干笋香菇,恨不得翻遍家里的存货全给陈川带上——宋嘉提前到车站接他,看见吓了一跳。
“你带这么多东西来干什么!”宋嘉围着那个格外饱满的书包转了一圈,啧啧称奇:“这么重,都不知道你是怎么背下来的!”
“就是看着多,实际没多少。”陈川傻笑了一下,“我爸爸说暑假就麻烦叔叔阿姨了,我们家也拿不出什么好东西,都是农村的,就给叔叔阿姨吃个新鲜吧。”
宋嘉看着他,终究把一声叹息咽回了肚子。
陈川原本说坐公交车去宋家,但既然宋嘉在——他大手一挥,“这么多东西!太麻烦了!”然后潇洒地打了辆出租,陈川对他这幅作态已经熟悉到麻木的地步,而且天气炎热,你要让他坚持坐公交,陈川自觉自己还没有矫情到那个份上儿。
到了宋家,两个人刚从电梯里提着东西走出来,就听见方平的大嗓门传过来:“他们好像到了!”然后就看见一个人影风风火火地冲了过来,险些撞到陈川身上。
陈川吓了一跳,不过马上就高兴起来:“你怎么在这里!?”他扶着方平站好,看着对方嘿嘿笑,这个样子让宋嘉翻了无数白眼,嘀咕说看起来真是太傻了。
“我和赵默一起过来的。”方平自觉地帮陈川提了一个袋子,立刻为手中的分量咋舌,一边费力地往宋家门口走,一边为陈川作解释:“不是说一起补课嘛,我和赵默家离这边都太远了。正好我爸妈这个月暑假都要出差,赵默他们家里大人好像也有事,就跟宋叔叔商量让我们住过来。”
走在后面的宋嘉闻言翻了个大大的白眼:“好歹说一声啊!”他发出抱怨的嘀咕声:“我完全不知道!看见你在这儿还吓了一跳!”
方平嘻嘻哈哈:“这有什么好说的!”他豪气地一挥手,差点把手里的袋子掉到地方,又慌忙放手下来提好:“赵默现在里面整理行李,你看,”他推开门,在门口换了拖鞋,比宋嘉还要自在地走了进去。
四个少年很快就嘻嘻哈哈地闹在了一起——宋初夫妇还没有下班,他们四个就像无人管束的野小子小子享受随心所欲地享受起来——比如茶几上空了一半的啤酒罐。好在几个人没真的打算放飞自我,在每个人都享受了啤酒独有的苦香之后,赵默认为他们最好去找点茶叶泡茶。
“其实我以为你不会来的。”打发宋嘉和方平去泡茶之后,赵默看着陈川说:“因为我觉得你可能不太愿意给别人添麻烦。”
陈川愣了愣,发现哪怕已经深知赵默的秉性,但仍旧被这个向来敏锐的朋友给刺了一下。他命令自己牵动脸颊上的肌肉,堆出一个笑的表情:“没。”大概意识到这个回答太过敷衍,陈川补充了一句:“我不想拿自己的前途开玩笑。”
“本来如果你不打算来的话,我们几个商量了要去你家找你。”赵默将前臂搭在一起靠在阳台的栏杆上,眯着眼睛看着绵延至远处的山脉高低错落的城市,“不过我觉得你应该不至于这么蠢。”
“其实我想过不来的。”沉默了一会儿陈川选择跟这个虽然脾气有几分怪异,但竟然骨子里是个好人的朋友说实话:“你说得也对,确实挺打搅的,而且……”他把剩下的半句话压在了舌尖下。
赵默了然地看他一眼,没再多说什么,转身回客厅里去了。
四个正值青春期精力旺盛的男孩子聚在一起,有什么能让他们彻底安分下来?答案只有一个:做不完的习题和不断逼近的高三。
严格来说,是高考。
当完宋初夫妇提议提前下班为四个孩子接风,原本李霞说要带孩子们去外面的饭店吃饭,结果被宋初拦住了。他的原话是:“他们过来是为了念书的,不是为了享受。”
因为这句话,李霞只好买了菜费尽心力在家里整治了汤汤水水七盘八碟一大桌子,在这个过程中唯一能够为李霞提供得力支持的陈川得到了所有人一致的好评。
吃完饭宋初把几个男孩叫到了书房,四个人脸色紧张地走进去,就连赵默都不像平时那样从容——宋初实在是一个标准的严父,寡言少语,表情严肃,虽然每个人都能看出他其实对孩子们爱护关心,但确实笑和不笑是一个巨大的差别。
李霞给一大四小端来饮料和茶水后就体贴地关上门离开了,现在是属于男人和男孩的座谈时间。
“高三最后的一个暑假,学校要补课不说,结果家里也找了辅导老师,其实你们不怎么高兴吧?”这是宋初开口说的第一句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