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尘埃落定】
当天深夜,市中心医院。
麻药劲儿过了,陆研被伤口疼醒,低低“嘶”了一声,下意识就要摸贴着纱布的肚子。
结果他刚一有动作,便即刻被人轻扣住手腕,原封不动地按了回去。
陆研刚醒过来,脑子还不太清醒,他听见声音反应了足有一分多钟,然后才后知后觉地歪头看过去,讶异道:“你怎么在这儿?二哥告诉你的?也不怕被人看见。”
病房里只亮着一盏夜灯,光线是温柔的暖黄色。
顾璟霖坐在床边的一把扶手椅上,手里拿着纸杯,正十分耐心地用棉棒蘸里面的水,再伸手过来给陆研润湿嘴唇。
“看见就看见。”顾璟霖淡淡道,“你都把自己给捅了,我还用怕什么?”
陆研:“……”
果然……生气了……
两人相处至今,这也算是顾璟霖第一次真动气。
陆研看着他的脸莫名就有点想笑,但又不敢真笑出来,结果忍笑忍得身子轻颤,连带着伤口又开始疼。
陆研眼角带泪,总算是切身体会了一把什么叫做“真·哭笑不得”,等那阵神经病似的情绪过去了,他弱弱地从被子底下伸出手,捏住顾璟霖的衬衣袖口摇了摇,讨好道:“别生气了?”
那只手埋有点滴的针头,当初给他挂水的护士估计是太匆忙了,第一针下去扎破了血管,现在手背浮肿青了很大一片。
顾璟霖看着心疼,不忍心朝他发火,他放下纸杯棉棒,小心托起陆研的手,放在掌心焐着。
“有没有不舒服,我让医生过来看看?”顾璟霖道。
陆研摇摇头,说:“不用担心,我控制了力道,刺得不深,也不是什么要命的位置,顶多算外伤。”
顾璟霖听见这话就气不打一处来,忍不住责怪道:“你真是太有主意了,捅自己这种事都干得出来,而且还特意瞒着我?陆研,你把我当什么了?还不信我?!”
“不是不信你,璟霖,你好好想想,我要是告诉你了,你可能同意么?”陆研心虚,辩驳说出来很没底气,“我也是怕你担心嘛。”
顾璟霖“嗯”了一声,表面上心平气和,声音却不受控制地微微发颤,道:“所以你不告诉我,等我知道以后你该做的都做完了,我确实不需要再担心,我他妈差点急疯了!”
陆研:“……”
陆研一个海归,中文只达到了日常书写交流的水平,没怎么听过国骂,但从咬字和重音起伏上还是能判断出那个词的程度应该很重。
怎么办?陆研有点慌,自己现在动不了,亲亲抱抱都做不到,这要怎么哄?
“下次不敢了。”陆研不知所措,又开始摇顾璟霖的胳膊,“好了以后都听你的,你做什么都可以,要玩捆绑么?”
顾璟霖:“……”
要说这小家伙平时就是一副乖顺粘人的小可怜模样,现在受了伤,全部属性都得再加个“更”字。
顾璟霖愣是被摇得一点脾气都没有,再一听“捆绑”,差点被气笑了,无奈道:“你要我怎么说你?那天下午,我已经承诺会找人给李淑君定案婚内出轨,她一分遗产都分不到,你怎么就没耐心多等等,非要把自己搭进去?”
陆研闻言刹那静了,沉默半晌,说:“不是钱的问题,璟霖,是命。”
其实不用他说,顾璟霖心里也清楚,陆研说过没感情、不在乎,可事实证明他多少还是受了视频的影响。就算那个女人再陌生,却也是陆研的生母,没人能真当什么事都没发生过。
果不其然,陆研又道:“我对李淑君的感觉一直很淡,我们是私生子和原配夫人的关系,我从小都知道这点,知道自己不招人喜欢。她让我留在美国其实是一种很好的做法,远离了陆家,我不用跟家里的任何人发生冲突,没有联系,没有人管束,我很自由。”
“但是我今天说句实话,这些都是表面的,她做了很多事,我也忍受了很多事,只有我知道这十几年自己过得到底是好还是不好。我原本以为这是命,但忽然发现其实一切或多或少都是拜她所赐。如果我母亲能活下来,我至少不会有在福利院的经历,至少还能跟她一起生活,至少不需要一个人……”
“可是她死了,跟她相比,李淑君已经很幸运了。”陆研望着天花板,温软的嗓音仿佛带着某种自嘲的味道,“不管是为了妈妈,还是为了我自己,都是时候让李淑君付出一点代价了,这才公平。”
顾璟霖不置可否,但这是陆研的选择,事已至此,已经发生的一切都不可更改。顾璟霖静了片刻,说:“接下来你打算怎么做?故意伤人会根据伤情判刑,一般来说判不了几年。”
“怎么可能只是故意伤人?”陆研一哂,侧头迎上他的眼睛,“你忘记那段视频了么?”
顾璟霖一怔,几乎瞬间明白了陆研的意思,说:“你想用那段视频的内容,作为李淑君具备谋杀动机的证据?”
“没错。”陆研好整以暇道,“那段视频记录下了她失手害死我母亲的全过程,虽然时间已久,过了诉讼时效,但是也不能白白浪费。有了这个前提,法官在判罚时肯定会重新考虑她的动机。再加上车里散落的文件,联系遗嘱内容,李淑君被剥夺了绝大部分的继承权,在外人眼里她就是一个被逼急了,所以想要谋杀前夫私生子的疯子。”
“还有最重要的一点。”陆研解释道,“我看过几个诉讼期已过却判罚了的案例,国内法律还是会考虑长期影响。像她这种过失致人死亡,后续又对被害者亲属杀人未遂的情况,只要律师陈述得当,是可以做到数罪并罚的。”
听了这番论述,顾璟霖缓了口气,心说陆研确实聪明,就是手段太极端了些。可转念一想,这事如果不用自残的苦肉计,恐怕也没有什么能两全其美的方法。
陆研说完,见顾璟霖迟迟没作回应,不禁试探道:“怎么不说话?”
“不知道说什么。”顾璟霖给他揉揉手背,好让瘀血尽快散开,“老婆太心机了,忽然有点不太敢养。”
陆研没听出来是开玩笑,登时吓了一跳,以为要分,忙道:“那是对外人的,璟霖哥哥当然不一样,你是内人。”
顾璟霖:“……”
顾璟霖忍不住笑了,说:“中文没学好不要随便用,谁是你内人?”
陆研:“????”
陆研一脸莫名其妙,不过明显感觉到气氛有所缓和,顾璟霖貌似没那么生气了。
眼下时间已经接近凌晨三点,陆研受麻药影响昏睡到现在才醒,虽然身体虚弱,但却不困。他知道顾璟霖白天有事,晚上又熬夜陪着,一想到他明天可能还要出去就心疼,劝道:“你要不要睡一会儿?打算什么时候走?”
“天亮前吧,我晚上会再过来。”顾璟霖说,“席琛会一直留在这里,你有事直接跟他说。”
陆研一惊,讶异道:“他也来了?”
“就在外面,你出院前都不会走。”顾璟霖边说边把他的手放回床上,掖好被角,“要不是最近事多我也不想走。”
“不要胡闹,”陆研说,“被外人看到很难解释的。”
顾璟霖看了他一眼,调侃道:“这有什么难的?现在陆家你持股最多,我讨好一下新老板没什么问题啊。”
陆研:“……”
“提前说好,”顾璟霖一本正经道,“助理不许请同性,应酬不能超过晚上十点,一年至少给自己放两次长假,我好带你出去散心。做不到这些你就把管理权限给你二哥,然后回家继续被我养着。”
陆研:“………………”
家规好严,陆研忍不住腹诽,正常情况不都是总裁包养艺人的么?怎么到他这儿就反过来了???
“不对啊!”陆研反应过来,“我都没要求过你几点回家,你为什么要求我?”
顾璟霖眸底带笑,故意道:“不一样,你是内人。”
陆研皱了皱眉:“你刚才说内人不能随便用……”
顾璟霖笑道:“你用不对,我用就对了。”
陆研不解:“这是什么道理?”
顾璟霖摸了摸他的头,说:“你在国内多生活两年就明白了,闭眼休息会儿,不然伤口愈合慢。”
陆研将信将疑,依言乖乖合上眼睛。顾璟霖顺手把夜灯关了,省得有光这小家伙不容易入睡,然后把手伸到棉被下面握住了陆研的手,拇指微动,一下一下抚摸着他的手背。
这个动作很轻,但陆研莫名觉得很安心。
“这间病房好像配了间给陪护人员的卧室,”陆研低声说,“你去睡会儿吧。”
“不去,我就这儿看着你。”顾璟霖道,“别说话了,快休息。”
陆研歪着头,于黑暗中看向他,笑道:“我有什么可看的?有事会叫你。”
“你就该被看着,”顾璟霖的嗓音很沉,隐隐带着几分柔软的笑意,“要不然一转头人又伤了,我上哪儿后悔去?”
听他这么说,陆研又心虚又想笑,闭上眼,心满意足地睡了。
第二天一早,趁着天还没大亮,顾璟霖冲了个澡,又换上席琛送来的一套新衣服,然后便匆匆出门了。
陆研睡到将近中午才醒,被后来过来的陆云桓喂了些流食,两人没怎么交流,像是都在有意避免提起昨天的事。
下午护士换完药,主治医生亲自过来看了看陆研的情况,说伤口没什么大问题,也没伤到内脏,大概一周以后就能拆线,之后就能回家休养了。等例行检查结束,医护人员出门,陆研注意到外面有交流声,旋即明白时间差不多了。
陆云桓走过来把床升起来一些,又安置好枕头让他靠好,借助这个机会低声道:“顾先生做了安排,到时候我也会出庭作证,你只管说就可以了,只要能让她进去,剩下的一切好办。”
“我知道,”陆研说,“你也先出去吧。”
陆云桓点了点头,把准备好的u盘交给陆研,没再多说,转身出了病房。
不过多时,两个穿制服的警察进来,在出示完各自证件后相继拿了椅子落座。陆研很客气地问了好,等对方准备好笔录工具,便开始陈述昨天发生的那件事。等到了最后,陆研把存有视频的u盘提供给警方,在笔录上签了字,说:“我会尽快联系律师,后面会由他全权代理,辛苦二位了。”
“好好休息。”其中一名警察说,“有问题我们会随时跟您取得联系,再见。”
接下来一切暂时平静下来,陆研腹部的伤口恢复得很快,但为了以防万一还是在医院住了半个多月。
警方那边定案过程也非常顺利,对李淑君提了刑事诉讼,以杀人未遂判刑期五年。其后没等她上诉,陆研的代理律师以故意杀人罪起诉李淑君,同时提交了婚内出轨,以及二十年前失手致陆研母亲身亡的证据,要求追诉其法律责任,并剥夺全部遗产继承权。法官并没有当庭判决,宣布择日会再次开庭。
九月中旬,天气开始转凉。
湿冷的秋雨中,一辆黑色林肯驶出市区,在b市近郊的看守所前停下。
副驾驶门打开,女秘书撑伞下车,绕到另一边拉开后座的车门,说:“陆总,到了。”
陆研对这个称呼很不适应,再看顾璟霖授意、陆云桓亲选的这位人高马大的女秘书,虽然很美,但是一看就很能打,陆研整个人顿时就不好了。他下车后站在对方伞下,微仰着头,看着眼前这位比自己还高了几公分的秘书,保持微笑道:“我一个人进去就好,你等在外面。”
“可是……”女秘书迟疑了,“陆副总说——”
陆研打断她,头疼道:“别听我哥瞎说,我又不是小孩,探个视还能被拐走?”
“那好吧,您自己小心。”女秘书说完,把雨伞交给陆研。
陆研接了伞,沿看守所门前的一条沥青路走向大门。
前一天有打过电话,预约了时间,陆研向门岗的狱警出示了证件,在访客簿上登记。做完这些,他被带进了主楼的一个单间。
这个房间完全封闭,中间被一道铁栅栏隔开,桌椅都被固定在地面上,除此以外几乎没有其他设置,甚至可以称得上简陋,让人很容易就能联想到里面的环境。陆研没有坐下,朝送他来的狱警道了谢,然后自己关上了门。
几分钟后,铁栏另一侧的门开了。
李淑君穿着看守所灰色的制服,头发被剪短了,看上去还算整洁,就是气色有些憔悴。因为审判还没彻底下来,所以她并没有正式服刑,想必生活环境还不算太坏。
事到如今,陆研面对她依然能做到心平气和,甚至比回国前还要更加从容。
“麻烦您了。”他对送李淑君过来的狱警说。
“探视时间半个小时,”那狱警道,“到时候我会来提人,陆先生,您自己算好时间。”
陆研十分礼貌地略一颔首:“知道了,谢谢您。”
闻言,李淑君冷笑一声,也不等狱警离开,直接讥讽道:“装模作样。”
狱警临出门前瞪了李淑君一眼,然后“嘭”的一声撞上了门。
陆研说:“并不是装模作样,而是我从小环境决定了我对别人客气才能让自己生活得轻松一些,这点你是不会明白的。”
李淑君不以为意,冷冷道:“你来做什么?看我笑话?”
“你的笑话很好看么?”陆研拉开椅子坐下,又示意李淑君落座,道,“妈妈,你真的太看得起自己了。在我眼里,你还不如马路上的一个陌生人,我犯不着为了嘲笑你坐这么久的车来这里,我没那么无聊。”
李淑君面色一沉,仿佛受到了什么羞辱。
陆研很淡定地收下对方的恶意,用纸杯倒了两杯水,把其中一杯推到铁栏的另外一边,说:“我吩咐过律师了,不会向法庭要求太严重的刑罚,关个二三十年也就差不多了,我会给你留下出来的机会——”他举起自己的纸杯朝李淑君示意,“只要你能活到那个时候。”
“你——!”李淑君气得脸色铁青,失控道,“我当初就该亲自杀了你!”
“没错,”陆研顺着她的话往下说,“这么重要的事竟然交给别人来做,看来你确实很相信他了。”
李淑君怔住,瘦削的脸颊微微颤抖,静了一会儿,忽然问:“你为什么会有那份视频?谁给你的?”
陆研哂笑着勾起嘴角,反问道:“你自己难道不清楚么?”
闻言,李淑君一瞬不瞬地盯死陆研的眼睛,似乎是想从对方身上找出什么破绽,好否定她脑内的一切。
“他为什么要这么做?”李淑君用仿若自语的声音低声道。
陆研说:“大概是因为几十年前,祖父辈做生意时毁得他家破人亡,所以他来利用你,想把这些再还给陆家。”
李淑君猝然抬起头,看想陆研的眼神半是怀疑,半是不可置信。
“他已经做到了。”陆研道,“陆承瑞死在你的手上,你这个陆夫人又人在狱里。陆博远身份曝光,从此跟陆家没有任何关系。陆思琪被冠上了吸毒的罪名,这辈子都洗不干净……噢,对了——”陆研笑得眼睛弯起来,意味深长地说,“你一定在想云桓怎么没事?”
李淑君知道陆云桓在法庭上替陆研作了伪证,心里一直有疑,听见这话,她下意识问道:“你们为什么会有联系?你给了云桓什么好处?他为什么要替你陷害我?!”
“因为你们没有血缘关系。”陆研轻描淡写道,“据说,我真正的二哥死在了你的肚子里,而你醒过来以后抱着的孩子就不知道是哪里来的了,云桓的情况我不是很了解,但我知道,他恨你。”
李淑君霍然睁大眼睛,颤声道:“这不可能!”
“是啊,当初我听了也觉得很不可思议,不过二哥跟你有没有血缘关系,他为什么会针对你,现在对我来说都不重要。”陆研低头抿了一口纸杯里的水,“只要能看着你落到今天的下场,我就很满意了。”
李淑君脸上血色尽失,颓然靠回椅背,嘴唇翕动,喃喃重复的全是“这不可能”几个字。陆研忽然有点同情她,张天启这一手做得确实太狠了,为了安插一个可以受他控制的人,他打了自己孩子,从小培养出了一个完完全全属于他的陆云桓。
他是怎么做到控制他的?
那一瞬间陆研有些后怕,隐隐不想去揣摩那个真相。
两个各怀心思的人陷入沉默,一时间这间简陋的见面室变得异常安静起来,只剩下门外秋雨噼噼啪啪的静噪音。
忽然,李淑君没来由的笑了一声,陆研回过神,微带讶异地看着她。
“你不了解他,他是个很聪明的人,很会利用别人的弱点。”李淑君看向陆研,目光透着几分怜悯,“你玩不过他的,这件事还没完,我不过是被他利用的棋子……”
“我知道。”没等她说完,陆研开口,“而且在这件事里,我跟你一样,同样也是一枚棋子。”
李淑君眉心锁紧,万分不解地看着他。
陆研又道:“然而我们的差别在于,你从头到尾都处在一个不知情、也不可能知情的位置,所以你是被孤注一掷的弃子,注定会被我吃掉。而我也只有在吃掉你以后,才有机会将他的军。”
“——妈妈,你明白了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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