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久不见】
没来由的,李淑君心脏猛地一颤,抚在陆研后背的手指不觉扣紧。
那一句“复仇”听起倒是没什么,可陆研温声软语换出来的那声“妈妈”,却着实让人有种不寒而栗的感觉——就像是被一个面带微笑的人突然捅了一刀,痛感不明显,但位置非常要命。
陆研是这样的人么?
从主台上方投下的射灯光线耀眼,李淑君一瞬间有些恍惚。
在她的记忆里,陆研一直都是个沉默寡言的孩子,性格非常孤僻,很少说话,仿佛从小就没有喜怒哀乐这些情绪,安静得完全不符合当时的年纪。每次见面,陆研都是乖乖站在那里,睁着一双幽暗漂亮的黑眼睛,轻轻唤她一声“妈妈”,然后便自觉不再多话,似乎是知道自己不招人喜欢。
但即便是这样,李淑君依然从心里厌烦他,就因为与那样一双眼睛对视的时候,会让她想起一个不愉快的人。
二十年前,二十年后,同样的黑眼睛,同样眸底带笑的注视,同样令人不寒而栗。
想到这儿,李淑君深深缓了口气,强行清空脑内庞杂回忆。她站在面向无数摄影设备的一面,镜头将女人妆容精致的美艳面孔放大成特写,实时传递到现场的大荧幕上。
李淑君笑得仪态万方,侧头作势亲吻小儿子的脸颊,眼神却在避开镜头的刹那变得厌恶至极:“原来是你?”
“您在说什么?”陆研轻声道。
“贿赂孙医生,录下语音,拿到鉴定结果,又利用娱记大肆传播。”李淑君的眼睛眯起来,万分阴狠地盯着陆研,只觉得他越是淡定微笑,就越是面目可憎,叫人忍不住想要撕烂那张漂亮的脸。
“难怪我一直想不明白,这世上想看陆家没落人多了,可能想到从那件事着手的,却早就不该存在了才对。”李淑君一字一顿道,“也就只有你——”
闻言,陆研笑着打断她:“妈妈,想不到您这么天真?”
“你什么意思?”李淑君不解。
早在那次东煌总部偶然撞见陆师兄妹的对话时陆研就觉得奇怪,亲子鉴定那么的文件怎么可能随便就被患者看见,而且看见的人还偏偏是心思单纯的陆思琪?这不就是明摆着想借陆思琪的嘴把“有人非亲生”的消息散播出去么!
那时陆研是个坐实了的“死人”,跟任何利益方都没有半点冲突,这一做法显然不可能是在针对他,那自然就是针对其他活着的人了。
这一点在不久前被孙万军亲口证实,可现在看来李淑君明显还毫无察觉,只是将最近发生的一切统统归咎到了自己身上——陆研心下隐隐泛起一丝讶异,想明白后不禁又觉得可笑。
这女人也真是可怜,被人算计了竟然还不自知。
“没什么,”陆研说,“陪我去致辞吧,妈妈,停留在就别人会觉得不正常的。”
李淑君脸色难看到了极点,这种被温柔挟持的感觉比任何直截了当的威胁都更令人厌恶,可偏偏上千双眼睛聚焦在他们身上,通过直播现场画面更是被数十万观众看在眼里。陆研选择在这种万众瞩目的场合公开身份,这一步不得不说走得确实非常漂亮。
母子情深的戏码一定程度上冲淡了连日以来的出轨丑闻,可“陆三少遭到蓄意车祸谋杀”的话题无异于直接将陆家推上了另一个风口浪尖,陆研说得轻描淡写,但每一句直指的无疑是血统饱受怀疑的陆博远。
事已至此,李淑君虽然不明白陆研为什么能从一场必死无疑的车祸中活下来,却不得不开始后悔那天没让他死在自己面前。
陆研顺势松开李淑君,侧身与她并排,继而十分绅士地微微弯曲起右臂,垂眸,满目含笑地看着她。李淑君脸上恢复了温柔优雅的笑容,伸手挽上陆研手臂。
会场掌声响起,射灯追随着二人返回主持台后。陆研取出预先准备好的稿件,正式为慈善晚会致辞。李淑君全程作陪,不时还要回应陆研的言语上的互动,整个人尴尬到了极点,但又只能耐着性子忍受。
十几分钟后,致辞终于结束,两位主持人上台继续接下来的环节。
陆研则非常贴心地揽着李淑君肩膀,将她送回主桌落座,又吩咐侍者送了壶热茶过来,亲自倒出一杯,放到李淑君手里,明摆着是要给她压惊用。
等所有虚情假意的工作结束,陆研规规矩矩地朝李淑君欠了欠身,低声道:“我会常回家看您的,今天就先回去了,夜里走山路不安全,妈妈自己小心。”
李淑君捏紧茶杯,面色不由得一暗,却依然笑道:“去吧,注意安全。有空了就回家吃晚饭,这么多年不见,你的两位哥哥和小妹也都想你了,一家人是时候好好聚聚。”
“这种事妈妈安排就好了,我肯定听您的。”说完,陆研气定神闲地站直身子,正要转身离开,余光不经意间一瞥,他这才注意到相邻那张主桌上有个人一直在看他。
是那天在陆家别墅二层偶遇的男人。
陆研微微一怔,对席琛的介绍印象深刻,虽然还是感觉不妥,但既然是合作公司的高层,那么自然不能和普通宾客相提并论,走得近些倒是也没什么。
两人目光相遇,张天启便温和地笑了笑,执起面前的高脚杯朝陆研示意。陆研客气地莞尔一笑,全当是打过招呼,然后便按照预定计划从侧门匆匆离开会场。
再次站到电梯里,陆研忍不住多按了几下关门键,等到电梯开始缓慢下降,他这才长长舒出口气。
——总算是顺利结束了。
陆研如释重负地想,感觉心跳还有点快。
今夜过后,舆论的风向势必会发生改变,至于会演变成什么样子,这一点连陆研自己都无法预料。但毕竟是个“死而复生”的三少爷,此前国内又没有半点有关他的消息,看来他的背景也免不了被人挖掘一番了。
他的身份可以说是陆家四位继承人里最具争议性的,也不知道会不会被人翻到台面上来调侃,还有孤儿院的经历……
陆研心情有点沉重,忽然就放松不下来了。
这时,随着“叮”的一声,电梯停下,门向两侧划开。
陆研心事重重地一抬头,正看见外面站着个人。
“好久不见,你长大了。”那人伸手挡住电梯,防止时间到了门自动关上,“我想和你聊聊,就当是叙旧,不知道方不方便。”
声如其人,是一模一样的温润优雅。
陆云恒穿了身银灰色的光面西服套装,外套脱下来搭在臂弯里,另一只手上夹了根抽了一半的烟,见陆研来了便很有礼貌地把烟掐了,他脚边还有几只烟蒂,看起来似乎等了有段时间了。
陆研不置可否,没有说话,心里介怀陆云桓的身份,还是很不想跟他有交集的。
陆云桓看得出来陆研对他有防备,也不再说聊不聊的事,只是道:“用不了几分钟就会有记者跟下来,对你感兴趣的人太多了,你确定继续留在这里耽误时间?”
这话说得不假,陆研心里也是清楚的,所以依言走出来。
——这位二哥知道多少?又能猜到多少?
一个人的精明与否,或多或少都会被行为暴露,而陆云恒一看就是个聪明人。方才刚刚演过一出母子情深的戏,如果转头翻脸就不认兄弟,这实在是有些说不过去。
陆研不敢掉以轻心,走到陆云恒近前站定,乖乖地说了句:“云恒哥哥,好久不见。”
陆云恒笑笑没着急开口,将一只从会场带出来的纪念纸袋放到了电梯门中间。感应门扫描到有遮挡物就不会自动闭合,不消片刻便响起了“滴滴”的提示音。
“上车再说吧。”陆云恒道。
陆研没有直言推辞,而是婉转地说:“我开车了。”
“你刚回国没几天,路况又不熟,怎么躲得过那些娱记?”陆云恒说,“车先放在这里,改天再过来提,今晚我送你走吧。”
陆研还想找借口,陆云恒又道:“研研,这么多年没见,只是兄弟间单纯叙个旧,有那么难么?”话说至此,他垂眸注视着陆研的眼睛,静了几秒却倏然笑了,“还是说,你一直介意着小时候的事,始终不肯原谅我们?”
陆研几乎是下意识地抬头迎上他的目光。
“要是因为这个,二哥先正式给你道个歉。”陆云恒道,“我也不提年纪小不懂事这种借口,当初确实是没少欺负你,后来大了以后我也觉得挺不可思议的,但是一直找不到你的联系方式,所以这个道歉拖到现在才有机会说出来。”
陆研一笑,继而缓慢摇了摇头:“没事,我已经不记得了。”
陆云恒翻开袖口看了眼表,说:“不早了,路上再说吧。”
陆研知道在不撕破脸的情况下不会再有第二种选择,也就不再推脱,跟着陆云恒来到停车位,待解锁后开门坐进了副驾驶。
陆云恒把外套扔在后座上,给油起步,驾车离开地下车库。陆研从后视镜往后看了看,感觉没有其他车跟上来,不免稍稍松了口气。
“地库没有娱记,”陆云恒也不看他,只是轻描淡写地说,“不过外面有。”
陆研不明所以地皱了皱眉:“你怎么知道的?”
陆云恒道:“慈善晚会受邀都是正规媒体,倒不至于做得太出格。可直播放出去,那些致力于挖掘陆家绯闻的娱记一样会看见,今晚是两家公司包场,晚会正在进行,如果你是娱记,你觉得中途离场的会是什么人?”
陆研:“……”
“当然留下来也不好,”陆云恒漫不经心地看向陆研,“那些狗仔经验丰富,什么样的目标没跟过?总会有办法找到你的,还不如早点走,至少增加些难度。”
陆研:“………………”
陆研闻言哭笑不得,无奈道:“想不到二哥懂得还挺多。”
“以前也不懂,毕竟不是娱乐圈的人,不过最近被娱记跟多了,不得不懂。”陆云恒把车开到会议中心入口,等路障升起,紧接着一脚油门,直接提速插|入来往的车流。
与此同时,有几辆停靠在路边的车也跟着动了起来。
陆研眉心浅蹙,注视着后车,心里却在思考对方先前说的几句话。
虽然听上去都是回答陆研的问题,可偏偏又带上了陆家绯闻的事,总感觉是在暗示什么,或者有意挑起话题。陆研不动声色地打量专注开车的二哥,见他神色如常,并没有太过在意的表现,又不禁怀疑自己是不是想多了。
“你一个人在美国,过得怎么样?”陆云恒道。
陆研说:“出去了那么多年,其实早就习惯了,挺好的。”
“是么,”陆云恒笑着看他,“这次回国还会走么?”
这问题陆研没考虑过,只是为了统一出一套说辞,才道:“我还没毕业呢,最近发生了很多事,学校那边暂时办了休学,等时间差不多了还得回去把本科读完。”
“怪我了,”陆云恒有些歉意地说,“都忘记了你还不到毕业的年纪。”
“毕竟十多年都没见了,忘记才是正常的。”陆研说。
晚七点半,b市正直晚高峰,三环路堵得一塌糊涂,远远望去尽是密密麻麻的汽车尾灯。忽然,后方不远处的一辆suv降下车窗,有个人举着单反出来,朝这边“咔嚓咔嚓”狂按快门。
陆研:“……”
这能拍到什么?!
陆研这辈子头一次遇见这种人,整个人都无语了。同时还有点庆幸自己坐在陆云恒的身上,要不然就冲不认路外加路况糟糕这两点,单凭他一个人是绝对不可能甩掉那些娱记的。
“话说回来——”
陆云恒一开口,陆研便把注意力收回来,耐心听着。这位二哥话里有话不假,但至少双商在线,陆研喜欢和聪明人打交道,而且陆云恒给他的印象还不算太坏。
“那天父亲葬礼,听说你是下午回来的,原本我还觉得最后一面没见上有些遗憾,幸好……”
陆研一怔,起初听见前半句自然而然认为这“最后一面”是指他和陆承瑞,但仔细一想立马察觉到不对,陆研警觉起来,脑中只剩下一个念头——他要说车祸了。
果不其然,陆云恒的下一句就是:“那场车祸——”
陆研本以为他会问他是怎么活下来的,毕竟那个借口含糊到根本无法令人信服,深夜暴雨,两车相撞坠崖,高速中哪有那么好的运气恰巧被甩出车窗?
这套明摆着漏洞百出的说辞是个人都会怀疑,这也是陆研从慈善晚会抽身离去后留给李淑君棘手的麻烦之一,然而眼下李淑君头疼的是刁钻的记者们,他则要提防自己温文尔雅却又精明无比的二哥。
结果陆云恒并没有问车祸的细节,而是提到了让陆研措手不及的一件事。
他说:“我看了警方的调查报告,鉴定结果显示你驾驶的是一辆奔驰e级车。碰巧我还知道在此以前,母亲曾经让杜辉去车行提了辆奔驰回来,事后我查过了,跟你驾驶的是同一车型。”
“——这么说,那辆车是杜辉交给你的了?”
陆研一颗心提到了嗓子眼,完全不知道究竟该说“是”还是“不是”。
他不了解陆家对警方的那套说辞,也不知道调查结果有没有提及刹车失灵的事。假设结果中说明了奔驰的刹车系统存在故障,这种情况下若是承认车是李淑君给他准备的,虽然不能证明李淑君雇人谋杀,至少也能间接建立有心害他的联系。
这样一来,他好不容易骗过舆论的那套戏码,竟然三言两语间直接在陆云恒面前不攻自破了……
这人笑里藏刀怎么那么难缠?陆研非常纠结,这真的是小时候动不动就哭哭啼啼的二哥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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