子辛走出监狱大门时,已经入夜。
围在监狱门口的人少了一半。剩下的几家钉子头等了半天,本来都焉在地上,见他都腾地起了精神。各家老爷吩咐,今儿不能走,只要是画聊斋的人出来,就得去讨一个说法。
眼见童子出来,就想一窝蜂冲上前,奈何这童子冷眼射过来,直教人发毛。只好原地怒气冲冲侧目而视。
画聊斋的厉害大家都知道,人们虽怒视,却不敢上前。有几家世族以前请过画聊斋,这些家丁多少亲眼见过,心里清楚得很:这位小童子,耍起镜子来,简直像真神仙一样,不是他们这些凡夫俗子能招惹得起的。
子辛自顾自地走,看着他们想动手又瑟缩着的样子,暗自觉得好笑。
走到鹊华门时,一颗水滴子忽然落在他的头发上,杨音的声音从里面传来:
“子辛,画聊斋外面也有人闹事。八组疏影姐姐有消息回来,吴常带着一行人潜回秋华街。四组许一山也发现满堂红和卜算子在十三楼附近,已经挑好了戏台子。
江先生认为财神殿可能会直接和我们干上,所谓的‘单挑’传言并不全是假的。所以待会儿让唐宋兄妹去打个外围,许一山还在十三楼外待命,好和你接应,你可不能把他们赶走。”
子辛小嘴哼了一声,“打架我一个人就可以,他们来凑什么事儿。”
杨音笑了,“你就是脾气傲,先生说了,临江镜已有裂纹,待会要是开打,能不动手你就不要出手。先生在斋中沟通临江镜,一切交于先生处理。
另外,先生说,一旦真发现财神殿的狗影子,就让苏少爷放警察们回家,避免殃及池鱼。”
子辛不情愿地再哼了一声。水滴子凌空跃起,飞向空中。
路转鹊华街,子辛快步地走,很快就看见了等得不耐烦的苏鱼,一个人干坐在豆腐棚子里,正无聊到打个手电筒招蚊。
见着子辛,苏鱼连忙迎上来,往他身后张望,又颓丧地跌坐下来:
“怎么就派一个胎毛过来?正牌神棍都不来一个么?”
苏鱼指了指胸前的玉佩,又指了指十三楼里。刚才里面传来的波动比一整天的波动还要大。
“那些魂魄好像中的门道很复杂,气机,我刚刚可是感受到里面的不太平。”
子辛从怀里掏出临江镜,白了一眼苏鱼道:“主人坐镇斋中,自有法子通过临江镜使手段。若不是当初你苏大少爷学了一套好脚法,主人本来能通过临江镜来去自如。现在好了,即便待会要出什么事,主人也赶不出来了。”
苏鱼大窘,摸摸自己的后脑勺嘿嘿一笑。踏裂了临江镜这条尾巴一直被子辛抓着,只要子辛提这事,苏鱼必定气短,平时口若悬河,到这会儿一句话都说不出来。
子辛不再理他,朝着废墟干干脆脆一脚踏进去。苏鱼吃了一惊:你一个胎毛,当真胆包身,也赶往里凑合?本想拽住,又转念一想:这胎毛肯定有本事,不然江混蛋哪里会这么放心?还是看江混蛋的安排。
只好重新回到豆腐花铺子坐着,眼睛却往周围瞄去。财神殿这群没脸没皮,以无耻为智慧的狗子,说不准会暗中使诈偷袭,不得不防着!
眼珠子一转,叫来警察队长孙义国,让他带几个人绕着十三楼,隔着九条巷子就开始戒严巡逻,反正这阵子十三楼人烟不近,这时节还敢在这里冒了头的,都不是普通人,统统当成犯嫌疑的赶跑了事。
子辛走到十三楼废墟的正中间,抬头望了望黑漆般的夜空,一点星星也没有。气注眉心,凝神望去,果然看见有几十缕微微泛着黄白交织的光芒在飘荡、纠缠,面目模糊不清。中间的那几缕魂魄难以招架,整被其他的魂魄拉扯、啮噬着。
魂魄肉眼并不可见,只能通过识海精神感应映像,就如“看”到一番。“看”到的颜色越淡,说明魂魄越虚弱。
子辛能感受到,上面的魂魄好像被什么一次次剥离一样,竟然蒸发出一丝丝的极其淡薄的气流,然后慢慢上升,归化在空气中。每散化一次,颜色便淡掉一分。心中了然,这大概就是地气归化魂魄的过程了。
人死入土安葬,便是借用地气可归化魂魄的功能,所谓“入土为安”。昔日阴阳界巨擘茅山,就擅长寻龙点穴,借地气炼尸。
世间万物本源上来说都是地气所化,阴阳道有所谓“启灵开悟四不知”一说:“水中鱼不知在水,风中鸟不知在风,福中人不知在福,万物不知有地气”。
可见地气往往最是缥缈,难以直接感知。世上只有少数天然的精灵或者通晓类似茅山的独特法门,才能察觉地气。子辛也只能通过这些魂魄的归化,来判断地气的强盛。
魂魄埋进土里,一般而言,少则三五年,多则数十年才能化为天地自然。而这些魂魄只在这待了一天,颜色已经变得这么淡了。
看着急剧衰弱的魂魄,子辛不禁慨然:看来主人猜测得对,这里地气集中,果然曾经是地脉阵的阵眼。
也亏财神殿能挑地方。要知道茅山断绝传承已经几百年,点地穴接地气的本事,不知道这些人从哪里学来。地脉阵也真不愧是上古名阵,即便阵眼已毁,气机还能如此旺盛。
子辛将镜面朝天,轻声说道:“主人,可以开始了。”
镜子里传来一声轻叱:“吉光!”
临江镜泛起柔和的光芒,流水般向四周倾泻而去。就像是一片光的海洋,在整个废墟上弥漫。一时间十三楼附近亮如白昼,整片黑暗的十三楼被映照得清晰无比。烧残了的木头,零碎闪光的玻璃陶瓷碎片,冒着烟的灰堆,全都一览无遗。
随即这些光海像起了风浪,波涛发出粼粼的波光,碎成匀匀称称的,互相闪烁跳跃着,十分美丽。上方骚动的魂魄也一下子安宁了不少。
苏鱼瞧着也不禁呆了,虽说在画聊斋待得久了,开的眼界也不小。可这美丽安详的浩瀚光海,也是第一次见到。
周围警察的注意力全部被吸引了,目瞪口呆。都说画聊斋里住着神仙,原来是真的。妈的,以后得去画聊斋门口多转悠,沾点仙气。
镜子里江临再变手法,念道:“片羽!”
那些波浪分分飞起,光芒有如实质,竟然变成了偏偏羽毛状的菱形光块,四下纷飞,宛如海洋变成天空。片片跳跃奔走向前。
接着像遇着了什么边际一样,光羽向外散了两丈,又折了回来。最后以子辛为中心,片片光芒集结拼凑成一块圆形,上升在子辛头顶上,像一块发着柔光的水面,把空间隔成两半。
魂魄在上,地气在下。
十三楼对面楼顶上的看戏的芒鞋看着那光芒,赞叹道:
“画聊斋小子主意不错,先隔了地气,待会引魂的时候就容易多了。要是和大地直接争夺魂魄,费的力可不少!”
竹杖冷笑,“这种小破事儿有什么值得过眼的,赶紧把这几缕魂魄收拾完,老子还等着正戏看呢。你瞧瞧,场上的人几乎都要等得不耐烦了。”
芒鞋虽竹杖的目光望去,不禁也嘿嘿一笑;虽然四下似乎空空如也。
“咦,那不是海棠花吗,躲在灶房里也不嫌脏得慌。”芒鞋突然指着一处隐民居,眯眼道。
竹杖闻声定神望去,哼了一声,“便宜了那根大重山棍!”
芒鞋高兴地轻拍双手,“甚好甚好,今晚看戏的人多,要上场的人更多。待会儿的热闹一定大的很。”
而十三楼废墟之中,吉光片羽一升,上方的灵魂慢慢地安静下来,不再躁动。子辛朝空中拂了拂手,那层轻柔玻璃的光芒泛起阵阵波纹。
上方缠绕成一团的魂魄慢慢地散开,各自被这些羽毛光芒包裹起来,慢慢地,就像毛毛虫吐丝结茧一样,又像极了一个个透明的琥珀,黄白相间悬在废墟上空,高低起伏着。那些魂魄终于安定下来,一个个静静地呆在吉光片羽之中。
子辛仔细地数了数,最后微叹,“少了三魂四魄,应该是被分食了。顾以盼的最容易分辨,被吃掉一魂两魄了。”
镜子中江临可惜一声,叹道:“忘川东流入识海,一箭光阴带魄归。诸位,回去吧。”
一束束青色的光芒像离弦之箭,从镜子里窜了出来,射中那些琥珀。整个琥珀都闪耀着青色的光芒,变得越来越小,也越来越亮。但始终在原位起伏,并不立即返回各自肉体。
子辛在下面仰望,生出一丝疑惑:光阴一箭,怎么魂魄还不各自回归?于是问道:
“主人,这些魂魄为何还不离去?难道十三楼里还有羁绊么?不对啊,地气已隔绝了……”
江临在镜中也是大大皱眉。这光阴箭引魂渡鬼最是有效,怎么今天这么古怪?只怕另有手段!
于是念道:“重明!”
临江镜再生光芒,一片白色大炽,像雾气一般迅速漫过那柔和的吉光片羽。
这些魂魄是从活人识海精神里强制剥离出来的,对临江镜的探查极为敏感。白炽光芒触及魂魄那一刹那,忽地魂魄似乎发出“嘶……”的一声尖叫悲鸣,子辛连忙捂耳,眉头大皱。
魂魄像是受到极大的惊吓,忽地冲撞在一块,滚成形成一个大球,连带数十枝的临江镜光阴箭也被揉合扭作一团,并迅速地膨胀扩大!
镜中江临急呼,“子辛,退开!生死禁!”
子辛本被尖鸣声扰乱,还未反应过来,只听江临口中话说一半,那个夹杂着青黄白色大球便“轰”地一声,爆炸了。
无数光芒像短箭一般射向子辛,却被无数泛着微光的羽毛一一挡住。空中传来无数嗒嗒嗒的声音,好似骤雨猛烈地敲打着窗户。
这些吉光片羽猛烈地震颤,随后一道耀眼的白光炸现,碎成粉末,光亮渐渐熄灭,消失在黑暗中。
与此同时,临江镜凌空而起,嗡嗡作响,再次泛起白炽的光芒,这光如一个球形及时地将子辛包围住。那些青白黄的短箭再次攻击,却如没入铜墙铁壁,不能再进半分。
子辛脸色涨得大红,双眼闪出异彩,双颊圆鼓,身上的衣服向外翻飞,看上去十分生气!一股幽深浑厚的气机缠绕着全身,慢慢地壮大起来。白色的球形也随着浮现一阵一阵地震颤。
镜子里江临大声喝道,“子辛住手!不到万不得已,你不能出手。你连我的话也不听了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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